第八章 斯人獨憔悴 一 一酬平生

暮春的正午,簾影里,是一隻靜靜冒煙的茶炊,中年的日子,也像這樣安穩而清凈,如一壺上好的「洞庭綠雪」,在青銅爐上散發出雅重的香味。

剛剛午睡起來的平陽公主,小口啜飲著綠茶,照見妝台的銅鏡中,那個皮膚漸漸變得鬆弛的女人,這是她嗎?那十一歲時在溫室殿里向孝景皇帝侃侃進言的小女孩?那十三歲時便領著侍衛在南山下縱橫馳騁,射殺熊鹿的少女?那二十一歲時,滿城親貴少年和青年武士為她而競技比武的美貌女人?

歲月如薄雨,慢慢籠罩了她曾經清麗絕倫的臉。

留下的,是細細碎碎的皺紋,是滄桑的眼神,和長久保持沉默的唇角。

平陽公主輕輕撫了一下臉,作為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她還是美的,一種特別的有韻味的美,可以將她從人群中突兀顯示出來的美,每一根線條,都像是出於上天的匠心。

如意從門外走了進來,道:「衛皇后來了。」

「哦?快請進。」平陽公主擱下了茶。

一大群身著絳紅衣袍的侍衛、小黃門和宮女,簇擁著一個衣著華貴的高挑女子,走進門來,他們的衣角和腳步發出「沙沙」的響聲,打破了公主府午後的寧靜。

「皇后。」平陽公主站起身來。

侍叢們向門外的兩邊一分,衛子夫含笑走了進來,她掃視了一眼室內的陳設,坐了下來,笑道:「長公主,你好悠閑,好愜意,我真難得有這樣的時候。什麼好茶?如意,去給我沏一杯,潤潤喉嚨,在路上急著跑了四十里路,渾身是汗。」

如意忙端上一杯洞庭綠雪來,笑道:「皇后上我們這兒討茶來了,咱們是女家,該是你們送茶禮來,顛倒了不是?」

衛子夫一口茶險些噴將出來,笑道:「果然強將手下無弱兵,平陽公主調教出來的人,都是這般能說會道。是我的不是,明兒咱們叫衛青來送茶葉。」

平陽公主嗔怪地看了如意一眼,喝道:「胡說什麼,還不快退下去。」

畫堂里一時靜了下來,茶炊的煙氣飄過來,外面,是大片的紫藤花,那種溫柔的淺紫色,覆蓋了整面紙窗。

「今天皇上已經正式下旨賜婚了。」衛子夫放下茶杯,庄容說道,「我來,就想將這件事告訴你。你別怪我多事,我將你和衛青的八字合了,就在下月初二,是個黃道吉日。」

面對這箇舊日的府中歌女,平陽公主竟有點害羞:「這麼急……再等些時候不行嗎?」

「長公主……不,平陽,你已經四十歲了,而衛青,也已經等待了十九年。這麼漫長的等待之後,不必再人為地延遲婚期。」衛子夫的聲音里有些憐惜之情。

無論從前二人之間有過多少恩怨和矛盾,在她溫柔真誠的聲音中,平陽公主也願意原諒她,原諒她曾經阻擾衛青與平陽公主相見,原諒她曾經在後宮向武帝百般詆毀過平陽公主,只為了不讓平陽公主下嫁衛青。

「那麼,好吧。」平陽公主微微垂頭,多麼奇怪,四十歲了,她仍然會臉紅,「衛青願意住到這裡嗎?」

「衛青本來在長安城裡建了座長平侯府,但他說,他聽任你選擇住處,不管是長平侯府,還是平陽公主府,甚至是野外的山洞,只要有你,他就會覺得溫暖。」衛子夫不經意地皺了一下眉頭,她忠實地轉達著弟弟的承諾。

作為當朝皇后,她其實並不願意自己功成名就、意氣風發的弟弟娶一個年齡大很多的老公主,又是他們舊日的女主人,相對之下,情何以堪?何況現在,只要衛青答應,長安內外有無數的顯貴願意與他結親。

「那麼,新房布置在長平侯府。」平陽公主轉念下了個決定,「不必設置酒宴,除了至親外,也不請一個客人,更不必迎親車馬,我和衛青並肩從灞橋公主府騎馬入城。」

衛子夫嚇了一跳,忙端起茶杯,掩飾自己的慌亂和驚訝:「這樣……太寒素了吧?不免慢待了長公主。」

她是個喜歡熱鬧場面的人,希望弟弟的結婚典禮能夠熱鬧一番,要知道,衛青如今已經是功震天下的長平侯、大將軍,也是她最大的靠山。宮中,如今新進了兩位十七八歲的美人,都被封為夫人,其中李夫人的家族也十分龐大,爭寵邀愛之心甚是急切,讓衛子夫感覺到深深的威脅。

平陽公主看透了她的心事,微微一笑:「不擺酒宴,只是長平侯府里如此。宮中,皇后盡可以大設宴席,請公卿和宗族們赴宴,如果皇后肯代勞主持,那是最好。」

衛子夫的臉上泛出喜色,忙道:「那是不容旁貸的。在長公主,我是弟婦,在衛青,我是姐姐。我會將這場盛大的宴會,辦得轟轟烈烈。」

要事談畢,自然話題轉移到一些閑事上去,無非談的是些宮中的事務。

平陽公主這麼多年來,一直不再過問宮中和城中的隱事秘事,一來是事不關己,沒有興趣,二來也確實是因為從前與聞得太多,見過栗姬的死、太子榮的被廢和自殺、廢后陳阿嬌的驕奢和沉淪後,太多的興廢,令她的心覺得愴然,只想遠遠避開那一片富貴而詭異的深宮。

衛子夫今天顯然心情不好,她默默地將手中的茶喝完,低頭嘆息道:「長公主,你還記不記得那年的春天,我在公主府做一個平常的歌女,皇上從霸陵祭祖歸來,你將蓄養了一年多的十名佳麗一一獻上,他卻一個也沒有看上?」

「我怎麼不記得?」平陽公主微笑了起來,她當然記得,那是武帝和衛子夫驚世之情的開端,「那麼多大家閨秀,他一個也沒有看上,卻獨獨看中了擠在一群歌女中隨眾歌舞的你,那天他注視著你的眼睛,一眨不眨,我就知道,他已經對你一見傾心。」

「你命我到尚衣軒中侍候皇上更衣,皇上就在那裡對我說,他已經深深地喜歡上了我……永遠也不想分開。」衛子夫從往事中醒了過來,她在回憶著最令她快樂的一件往事,神色卻十分凄婉,「於是我在那天下午登上了天子玉路車,隨皇上入宮。在當時,我的顯貴令多少雙眼睛燃起了嫉妒的火焰……」

「皇上深愛你,因為從我的府中帶走了你,他賜給我千斤黃金、無數珍寶,因為在他的心中,你遠遠勝過這一切金銀珠寶。」平陽公主打量著衛子夫同樣開始憔悴的臉,心下琢磨不已,衛子夫比她年輕四歲,與武帝同齡,二十九歲時正式成為大漢皇后,她的飛黃騰達令無數長安女人羨慕不已。

然而聽得人們傳說,自從她登上皇后之位,衛子夫就開始失寵,這些年全仗著娘家兄弟和侄兒的戰功,衛子夫才能在後宮屹立不倒。

衛子夫的失勢,也許是她同意這樁婚事的理由之一。

一方面,是她無力反對,另一方面,是她想再攀附上平陽公主的關係,結為藤蘿,鞏固自己皇后寶座。

衛子夫苦笑著:「然而一切都成了明日黃花,現在皇上讓我獨居長樂宮,整整兩年,他沒有來看過我一次。我的地位,幾乎和長門宮的廢后陳阿嬌差不多……不,甚至阿嬌也比我強,上個月她託人去蜀郡,用千斤黃金購得蜀中逸才司馬相如的長賦一篇,叫作《長門賦》,長門宮人日夜吟詠這篇文字,遠在數里外乘車的皇上,聽了誦聲後停車落淚,泣道,朕對不住阿嬌!現在已經重新賜了她『婕妤』的封號,一應禮儀,仍恢複從前,還常常召她至未央宮侍宴。」

這件事,平陽公主倒還是第一次聽說,她不禁深為感動:「皇上究竟是個長情的人,他待無子無寵的阿嬌都有恩,對你也絕不會薄待的,你還有什麼不放心?」

衛子夫搖了搖頭:「他這兩三年,寵的是兩個年輕妃子,還沒有生育,就已經封作夫人了。半年前,李夫人產子,皇上高興得三日不朝,還沒滿月,就三次加封,將那孩子賜號昌邑王,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眼看那孩子的爵位再升上去,就直逼據兒的皇太子之位。」

「哦?」平陽公主揚了揚眉,難怪衛子夫今天會神情抑鬱,心事重重,「李夫人,就是那個李延年的妹子?號稱有傾城傾國之貌的佳人?」

「不是她是誰?」衛子夫的聲音里有些怨氣。

平陽公主微微一笑:「子夫,二十多年前,我母親被冊封為大漢皇后前,我曾經勸過她幾句話,你願意聽嗎?」

衛子夫的臉上現出急迫而興奮的神色:「衛子夫洗耳恭聽。」

「富貴和恩寵,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事情。」平陽公主有點憐惜地看著這個女人,她和自己的母親王太后有些相似,美貌而傾心於富貴,這種人是非凡的女人,也是可憐的女人,「要想鞏固自己的位置,只有犧牲自己的愛情。你知道,已故的王皇太后有一種行之有效的令絕色佳人不受注意的方法嗎?」

衛子夫的眼睛裡浮出深深的期待和嚮往之色:「皇太后從來沒有給過我這方面的教誨。」

「這就是她的過人之處了。」平陽公主淡淡地笑道,「再美的花,放在花叢中,也不會變得顯眼。當新的春天來臨,誰還記得去年的春天?」

「你是說……」同樣冰雪聰明的衛子夫,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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