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幕南塵沙靜 五 雙雄之爭

這是一個天氣格外晴朗的正月初三。

公主府的花園中,微風吹來一陣淡淡的蠟梅花香,幾百名公主府的侍衛和家人、婢女,環繞著草堂外的練武場,觀看一場十分難得的比武。

這個方圓一里的練武場,是平陽公主閑時射箭的地方,四周栽滿了垂楊柳和各色花卉,十分軒朗,柳條剛剛泛青,隨風拂盪,景色動人。

平陽公主端坐在一把胡床上,神情有些緊張,看著靶場中間的衛青和曹襄,他們剛剛比過射箭,全都是百步穿楊、十發十中,分不出高下,兩隻鵠的紅心,插滿了箭支。

這一點有些出乎平陽公主的意料,衛青的箭術,這些年來她一直是深為佩服的。沒想到,襄兒也能夠在馬上騎射,而且力可穿帛。看來,這三年,襄兒在河東郡練得很刻苦,將他這方面的稟賦全發揮了出來。

此刻他們正在比刀術,平陽曹府,有一套家傳刀法,來自他們的先祖、大漢丞相曹參。

曹參是開國名臣之一,平定關中之後,高祖讓群臣在朝上論功,大臣爭論了數日之後,公推曹參為第一,因為曹參拔城數十,身負七十多處刀傷,勇武過人。

曹參的刀術,在開國武將中,向來號稱天下無敵。

所以,年年的宮中正月十五比武大賽,刀術第一人,多為曹氏子弟,曹壽就奪過一次金匾。

曹襄受他父親曹壽親傳,而衛青自小在平陽侯府長大,兩人的刀術多有相似之處,過起招來,顯得流利而漂亮。

台上,刀風正烈,好武的平陽公主,一眼就看出曹襄已經落敗,雖然刀法精妙而熟練,但也許是少於練習的緣故,曹襄常常在過招時顯得猶豫不決,而年齡是他兩倍的衛青,出入沙場,常常與敵將力戰,顯出一種臨敵的高明和機智。

但衛青仍然與曹襄游斗著,沒有立刻將他的刀擊飛。

平陽公主知道,衛青是為了給曹襄留有餘地,以免在眾人面前出醜。

出於母親的私心,她也希望衛青能假裝輸給曹襄,襄兒才十六歲,正是爭強好勝的年齡,何況他的射術和刀法也十分精妙,遠遠超過同齡的少年。

而出塞百戰、名揚天下的衛青,並不需要這一場小小的比武勝利來增添自己的輝煌。

在她紛亂的思緒中,衛青和曹襄又鬥了十來回合。

忽然間,曹襄跳出圈子,面如死灰,將刀丟在地下,長嘆道:「我輸了。」

平陽公主「忽」地站了起來,朗聲道:「襄兒,你沒有輸,再來打過!」

「我輸了……」曹襄搖了搖頭,往後退了一步,神色沮喪,「我知道的,衛將軍在讓我。沒想到,名震天下七十年的曹家刀法,會敗在你的手上。」

衛青看見平陽公主和曹襄臉上的難過神色,深覺抱歉,後悔自己沒有早一點裝作落敗,讓一讓這個年輕氣盛的少年:「平陽侯,你不必難過,衛青的刀法,同樣出自曹氏,只不過,衛青出入疆場多年,浸淫其中,手熟而已。」

「衛將軍何必自謙。」曹襄的臉上恢複了原來的開朗,「天下才士輩出,沒有人能夠永遠自稱為天下第一人。衛將軍的刀法似曹而非曹,已經自成一家。聽說您的外甥、驃騎將軍霍去病的刀法更在你之上,看來,曹襄這一次入宮奪魁之念,已成泡影。」

衛青暗暗讚歎曹襄心地的軒朗和大度、坦誠,他將刀插回腰間,笑道:「平陽侯,你的箭術,只怕整個長安城沒有一個人能夠比過。只是不知你的騎術如何?」

也許因為這一番激烈的比斗,曹襄的心中竟生起了一種既類似於崇拜又類似於惺惺相惜的感情,笑道:「騎術好不好,關鍵看什麼?」

「技巧和耐力。」衛青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回答,平陽公主已經笑著告訴曹襄。

「對嗎?」曹襄依然神色謙遜地望著衛青。

「對。」衛青摸了一摸自己下頦的短髯,點頭道,「衛青以為,騎手可以分為三種境界,一種叫作勇,一種叫作智,一種叫作仁。勇為下,智為中,仁為上。」

「哦?」這種理論,顯然曹襄從來沒有聽過,「衛將軍能不能詳細為曹襄解說?」

衛青負手向靶場邊走了兩步,庄容說道:「懂得勇的騎手,再烈性的野馬,都能訓熟,奔如閃電驚雷,靜如淵渟岳峙,做到這一點,就能成一個上等騎兵。」

「那麼,智呢?」

「智,達到勇的境界,又超越勇的境界,騎手的各種技巧,幾乎達到完美。在騎手的眼中,馬,同樣是一個有生命、有喜怒哀樂的戰士,在賽場上,在沙場上,是馬,而不是騎手,在征服著距離,躲避著危險,衝撞著敵人……當你們競賽時,人騎合一,目標是終點紅錦,整個賓士的過程中,搶內道、加速和穩速,都是馬在判斷、在決定,而騎手,只要給它稍許提示。當你們走上戰場,有智性的馬,將兩倍增加你的戰鬥力,它也有著它的戰術和力量、智慧。」

曹襄的眼中浮出讚歎之色:「達到智的境界,已經令我嚮往。那麼,衛將軍,仁,又該是何等美好而了不起的境界?」

衛青打了個呼哨,喚來了自己在垂楊柳下漫步的黑色坐騎:「仁,那是一種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境界。我一直在追求著,卻總是達不到。這匹烏騅馬跟了我很多年,五年前,一個北方馬販子來我的營中賣馬,我買下了六十匹焉支良種馬,分送給帳下的將領,但自己卻一匹也沒有看中,馬販子很遺憾。我將馬販子送出大營,忽然一眼看見了這匹馬,當時它被拴在營門前的系馬樁邊,瘦削、高大,神情落寞。我強壓住自己的興奮,淡淡地問那馬販子,這匹馬你賣嗎?」

「後來呢?」曹襄深感興趣。

「那馬販子很奇怪,笑道,這匹馬是拉車來的,在路上患了病,我正準備將它送入屠宰場呢,這種馬,衛將軍也看得上?你要,就送給你好了。我努力剋制住喜悅之情,接受了這匹奄奄一息的烏騅馬。」

「將軍怎麼能看出它是一匹好馬?」曹襄詫異地打量了打量烏騅馬,見它正用頭在衛青的肩膀上輕輕摩擦,情狀與其說親昵,還不如說是一種生死相守般的摯情。

那馬雖然瘦,但毛色油亮,馬腿健壯修長,比平常馬腿要長一尺,馬頸纖細而線條優美,渾身肌肉隆起,顯出一種超出一般的力量和靈活勁頭,果然是匹神品。

更出色的是它的眼睛,覆著長長睫毛的深栗色大眼,有著女人般的深沉魅力,似乎能夠說話。

「它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衛青嘆道,「從這雙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抑鬱不得、煩躁、憂傷和痛楚,令我深受感動。這匹馬是從祁連山下套來的野馬,套來時,還只是半歲大的馬駒子,但性子十分烈,摔傷過七八個騎手,所以一直賣不出去,脾氣兇狠的馬販子,沒有發現它有什麼異於常馬的地方,因為一直賣不出來,白耗草料,馬販子長期不給它吃飽,動不動就毒打它,你看,這裡還能看出舊傷。」

曹襄低頭一看,果然見到十幾條鞭痕縱橫在烏騅馬的背上,疤痕極為明顯。

「我將它牽入帳中,同卧同起。並請來最好的醫生,精心為它治病。」衛青笑了起來,「你知道嗎?這匹馬的酒量,居然超過普通人,那幾個月,來往長安與邊關的糧草車上,經常為我帶來一壇壇的好酒,人們都以為衛青在縱飲,事實上,這酒是為我的烏騅馬帶來的。養好傷後,它每次喝過酒,常常眼望北方,長聲悲傷地嘶鳴。我知道它在懷念著什麼,就在一個夜晚里趁黑出關,在漠北賓士了三天三夜,將它帶回祁連山下。」

「就為了一匹馬?」曹襄吃驚了,衛青看起來是這樣一個神情冷淡的人,卻有著異常豐富的感情,令他幾乎難以置信。

「是的,因為它是一匹非同一般的神駿。」衛青沉浸在往事當中,「我和親兵們在祁連山下扎了一個帳篷,便將烏騅馬鬆開韁繩,放入山中。」

「呵!」雖然明明看見這匹烏騅馬就在眼前,但同樣被故事吸引住的平陽公主忍不住走過來,撫著馬背,輕輕喟嘆一聲,「你就不怕它不再回來?」

衛青看了她一眼:「有些人,有些事,你只用看一眼就知道,你可以放心等待,哪怕是一年、兩年、十年、一輩子……」

平陽公主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微微紅了臉,扭過了頭去,接著聽衛青說話:「但當時我也不知道它會不會回來。我決定在山腳下等它十天,十天後它不回來,我就離開祁連山,並且永遠不再為自己挑一匹喜愛的坐騎。」

「那麼,它回來了嗎?」曹襄撫摸著那個故事的主角,似乎是毫無意義地問道。

衛青搖了搖頭。

眼看著烏騅馬就在眼前,平陽公主和曹襄大為不解,用困惑的眼睛看著衛青。

「我帶著親兵回去了,一路上,心裡很抑鬱難過。為什麼我喜歡的人,甚至喜歡的馬,都不肯接受我的感情?」衛青平靜的聲音里,摻雜著一絲悲傷,「回到邊關後,我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才忽然決定,拋開這一切吧,我,一個能撐起帝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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