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幕南塵沙靜 四 夙世深情

這一夜,平陽公主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漿好那件藍色戰袍後,她似乎再也不能入睡,獨自在梅花下踱步到深夜,方才迷迷糊糊地和衣而睡。

早晨,第一個來的人,是大將軍衛青。

平陽公主在花園草堂里等他,一看見他那雙紅腫的滿是風塵的眼睛,她就知道,這幾天,衛青一定是忙著和霍去病、公孫敖他們布策練兵的事情,勞累過度。

這個冬天,他一直和自己的外甥、驃騎將軍霍去病一起,在關中進行大練兵。

霍去病的勇武,更在衛青之上,但深沉內斂則稍遜,他的臉上偶爾也閃現出衛家世代相傳的冷淡神情。聽說霍去病除了軍事才能之外,其他方面都很幼稚,更缺乏像衛青那樣濃厚的同情心,但武帝偏偏十分寵愛這個和他自己一樣擅長狩獵、踢球、喜歡挑戰鬥勇的少年。

與乃舅更加不同的是,年輕氣盛的霍去病似乎根本沒有兒女之情,因為他卓越的戰功,武帝為他建起了長安城最壯麗的府第,還想為他好好挑選一門親事,但霍去病卻態度激烈地拒絕了,他在上林苑武帝的馬隊前當著眾人豪邁地說道:「匈奴不滅,何以家為?」

還有一個多月,他們舅甥就要率領大軍,進行一次行軍路線最遠的北征,他們將要直搗龍城,與匈奴最後決戰。

每每想到這裡,平陽公主的心都會融化。

父親孝景皇帝在天有靈,應當會再次發出興奮而豪邁的笑聲吧?開漢至今,國力越來越強盛,兵威宣佈於四海,漢軍幾乎戰無不勝。

「昨天幾時睡的?」

衛青笑著,接過如意遞上來的熱手巾,洗了一把臉,臉龐這才泛出些朝氣:「和去病爭論到子時才結束,乘興在山裡跑了一趟馬,睡下去也不知道時候了,胡亂躺了一會兒,就趕著上你這兒來了。剛才在車裡,我倒做了個夢。」

「什麼夢?」

「夢見我帶大軍平定了匈奴,將他們逐出幕南。在窴顏山(按:今蒙古境內)上,我握著你的手,同騎一匹馬,谷中風聲浩蕩,絕壁上剛剛新刻了一幅字。」

平陽公主微微紅了臉:「什麼字?」

「天長地久,世世相守。」

平陽公主紅著臉啐道:「還算是有志氣的男兒,尊貴無比的大將軍,竟然在軍中做起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夢。」

衛青慢慢收斂了笑,嘆道:「衛青此生,只有兩個夢,一個是平定匈奴,六年征塵落定,從前擾邊五十年的匈奴,終於被我們逐出幕南,他們的王庭,早已遠竄漠北,各個部落也在進行大規模的遷移,這一次我軍名為北征,實質上是為了立威,為了有效打擊匈奴的有生力量,讓他們知道大漢兵威的強盛和戰術的高明。從初征那年到現在,六年了,我與匈奴騎兵接戰,大大小小何止一百次。我曾經力搏匈奴上將,曾經單槍獨匹入陣劈殺七名匈奴千戶長,也曾經圍過匈奴王的大帳,手握長戟,在雪夜中追殺倉皇逃遁的大單于……」

他的眼睛深深地看向她:「你數過的,在我的身上,一共有三十七處傷口,其中,胸口、脖項和小腹三處,都是致命傷,百戰歸來,死裡逃生的我,不再是從前那個可以為戰爭忍耐一切、放棄一切的衛青了。我……要你,因為你是我此生的另一個夢,當我還是個十五歲的、沒有長成的少年,在南山下的比武台,戰勝了匈奴右賢王之後,我跪在你的腳下,接過你親手賜的長刀,抬起頭來,看見了那個我一生中所見過的最美麗動人的女人,我就被你征服了。十幾年來,我用這柄長刀征服了長安,也征服了匈奴,那是你的榮耀,平陽。」

平陽公主屏住呼吸,聽任衛青輕輕捧起她的臉,深沉而真摯地說道:「嫁給我,平陽,我會給你剩下的人生,帶來充足的幸福。」

「三十三歲、如日中天的大將軍,願意娶一個三十九歲、美人遲暮的老女人為妻?」平陽公主閉上了眼睛,享受著此刻的親切,「天下人都會笑話你。」

「我早已告訴過你,在我的眼中,十八年來,你一直在變得更美,更有魅力。」

「再將你夢裡,那窴顏山絕壁上的碑刻為我念一遍。」

「天長地久,世世相守。」

「你會為我刻上這句話嗎?」

「攻下窴顏山之後,我會親手寫下這八個字,將它變成窴顏山最巨大的摩崖石刻,並為你帶回它的拓文。」

「那麼……為了這個碑刻,我嫁給你。」

衛青興奮地跳了起來,上前將平陽公主橫抱在懷中。

「等我回來,我們就奏請天子,辦一個簡樸而歡樂的喜宴。」衛青快樂地說道,「長安最美麗的女人嫁給了長安最勇敢的男人,這本身就值得祝賀。」

平陽公主笑著,剛要答話,眼角忽然瞥見了獃獃站在門前的曹襄,忙推開了衛青,扭臉笑道:「襄兒,娘為你介紹一下,他便是長平侯衛青。」

顯然不是剛剛進門的曹襄,他臉上很平靜,看不出是喜是怒,禮貌周到地向衛青拱了拱手:「平陽侯曹襄。今天能見到名聞天下的衛將軍,覺得十分榮幸。」

衛青卻沒有立即回禮,他怔怔地看了片刻曹襄,良久才嘆道:「平陽侯,你……越長越像你母親了,像她二十多歲時,相貌、風度、氣質、音容笑貌,無一不像。」

「你認識我母親的時候,她多少歲?」

「二十一歲。是天下人都視為神仙妃子的人物,是個傳奇般的人物。」

曹襄微笑了,仍然很有禮貌地問道:「那麼,當時的衛將軍,喜歡的是平陽公主的傳奇和高貴,還是她本人?」

「一直、永遠,都是她的人。」衛青也微笑了,在他們二人的微笑之中,剎那間似乎交流了很多東西,「從見到你母親的第一眼起,她那若即若離的神色和略帶傲慢的背影,就永久地保留在我的心中。」

曹襄沒有輕易地放過他:「當時,作為一個平陽侯府的騎奴,你這種行為,是悖逆和不忠。」

「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嗎?我第一次來到長安,就是為了她而戰,這真是奇妙,當時我只有十五歲,在河東郡頑強地學習騎射才能,沒有想到,第一戰就是和縱橫漠北的匈奴右賢王冒善做對手,並且獎品是平陽公主本人。我勝了。如果我不是一個在平陽侯府填有賣身契的騎奴,我理所應當,應該得到自己最心愛的人。」

「我為父親的這種行為感到慚愧。作為一個英偉的漢子,一個風度翩翩、名滿長安的英俊少年,他曾經在宮中的正月十五比武大會上,奪得過『海內武威』的金匾,卻鼓不起勇氣,在南山下的擂台上為心愛的女人而戰。」曹襄微微低了一下頭,旋即又仰起了臉,「他最後輸了,敗在他舊日的騎奴手上。」

「不,是他先背叛了婚姻,然後,我才敢於追求自己的愛情。」衛青搖了搖頭。

「你錯了。」曹襄憂傷的眼睛掃視了草堂內的這一對年齡懸殊的愛侶,「父親一直是鍾愛母親的,但他在婚後才發現,他真的錯了,他竟然娶了一個無比冷漠的妻子,他娶到了母親的人,卻沒有得到她的心,那些年他悄悄在外面喝酒,常常到爛醉才回來,母親,你發現過嗎?他連醉了的時候,眼睛裡都有淚水。」

今天,這是最大的震驚了,平陽公主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她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難道在那麼多年的婚姻中,她一直漠視了曹壽的感情?她曾以為自己掩飾得足夠好。

「真的,母親。」曹襄的聲音有些悲傷,「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對我自言自語地說過,襄兒,你知道嗎?你的母親看不起我,她永遠不想知道我在想什麼,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她的眼睛,總是茫然地看著遠處,她在愛著別人,當她睡在我身邊、成為我妻子的時候。」

「不……不是這樣……」平陽公主抽泣了。

「父親深愛你。當我們回到河東郡,他仍然按照公主府的布置,給你留了一間房間,那個房間,家裡無論是誰,都不許涉足一步。他常常在裡面一待就是半天。我十五歲束髮的那一天,接到你的信和禮物,父親喝醉了,帶著我走進那個一塵不染的房間,裡面放滿了你的小像、妝盒和從前的舊物件,他一樣樣摩挲著,傻笑著,對我說,他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和不幸,都是娶了你,但他不後悔……就在那天晚上,父親獨自騎馬,瘋狂地在封邑的平原上賓士,從馬上摔下來,全身癱瘓……」

平陽公主伏在案上,泣不成聲:「你別再說下去了,襄兒,求求你。」

有些事情,她曾經疑惑過,但經由兒子親口說出來,她才能真的相信。

她和曹壽分居已經近十年,這十年中,每個生日和年節,曹壽都會派人送來禮物,平時也常常寫信問候,而她全都未作答覆。

這個負心薄義的丈夫,他有什麼資格再來要求她回心轉意?

前年春天,她病了,卧床半個月,第二天晚上,曹壽就從河東郡帶著幾個名醫來看她,結果因為她燒得迷迷糊糊,只看見他在簾外閃動的身影,他老了,四十多歲的曹壽,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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