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幕南塵沙靜 三 驚世駭俗

事情並沒有想像中那樣複雜。二十五歲的大將軍夫人趙吉兒,很爽快地答應了衛青,離開長平侯府獨居,但她要求一個侯夫人的名分,衛青有些為難,平陽公主卻立刻入宮請求武帝下旨,讓趙吉兒終身保有長平侯夫人的封號。

第二個問題是遠在河東郡的平陽侯曹壽。

平陽公主和他在過去的五年婚姻生活中,育有二個兒子、一個女兒。

長子曹襄已經十六歲,由於一年多前曹壽從馬上摔下來,雙腿癱瘓,不能行動,成了個廢人,經他奏請武帝,由長子曹襄繼承了世襲的侯位。

幾個月前,曹襄給母親平陽公主寫來了一封意氣風發的長信,告訴母親,今年正月十五,長安城的比武大會上,他將會正式以平陽侯的名義出現,並且志在奪冠,要將一面嶄新的「海內武威」的牌匾,懸掛在父親和母親奪取的金匾之旁。

三年沒見了,平陽公主格外想念這個由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他離開自己去河東郡的時候還沒有發育。

與二弟曹正宏不同,曹襄長得不太像曹壽,見過他的人都說,曹襄宛然是少年時的平陽公主再現,他眉目靈動,相貌堂堂,氣概豪邁,所差的,不過他是個鬚眉男子,更加有稜角,少了母親的一些纖柔。

曹襄相貌俊挺,性格開朗而有內涵,為人十分有主見,從小喜歡射獵、騎馬和刀術,聽得來自河東郡的老家人說,曹襄如今射技出眾,騎術也臻於精妙。

呵,連自己的兒子都已經十六歲,束髮行過成人禮了,平陽公主一想到這裡,心下就一陣慌亂。

自己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嬌美動人而又任性大膽的小女孩了,做事情更不能像少年時那樣隨心所欲。

雖說本朝的禮法從來沒有限制公主再嫁,但自己並不是寡婦,不是平陽侯的未亡人,她的結髮丈夫平陽侯曹壽,儘管如今病廢在床,身邊也另有其他姬妾,但畢竟是自己名義上的丈夫。

如果自己正式與曹壽離婚,嫁給衛青這個從前的侯府騎奴,將是一件多麼驚世駭俗的事情,武帝也不一定就能夠准許。

前面就有一個例子,廢后陳阿嬌的母親館陶長公主,號稱「竇太主」的前朝權勢最盛的公主,她的丈夫堂邑侯陳午中年棄世,竇太主難耐寂寞,與府中的一個年輕家奴相好。

那家奴叫作董偃,十一歲賣入侯府,跟著少主們讀了不少書,相貌格外俊逸,說話儒雅,氣度莊重,看起來完全是一個貴族少年的翩翩模樣。

竇太主因為與他情長,不願只將董偃蓄作面首,想正式與他結為夫妻。便懇求了自己的侄兒兼女婿、大漢天子劉徹,要他賞董偃一些體面,武帝應允了,前去太主府上赴宴時,竟然稱董偃為「主人公」,還經常將他召入西宮,一起宴遊。

至此,董偃才被長安的豪門接受,貴族們都稱董偃為「董君」,有一干勢利的人,還與他頻繁過從。竇太主也打算為董偃向武帝求得一個侯封后,與董偃正式結婚。

儘管如此,正統的宗室和大臣依然不能接受董偃,一次,武帝想召董偃入宮,大臣東方朔,竟然持戟立於殿上,義正詞嚴地說:「皇上,公主再嫁之事,畢竟有逾禮制,何況她又是與一個卑賤的家奴公然同居。皇上如果將董偃召入宮中,就是等於首肯此事,禮制一旦渙散,天下風氣必然敗壞,國不為國,家不為家。此等大事,不可不深憂!」

武帝當即點頭稱是,命人將董偃攔在皇宮的正門外,另外找了一個偏僻去處喝了那頓酒。

但從此董偃封侯之事,也就被武帝擱置起來。

因為祖訓規定,公主非列侯不能嫁,終竇太主一生,竟然無法與董偃結婚。

而且,由於這件事成了長安城的醜聞後,竇太主總覺得無顏見人,連女兒陳阿嬌因為巫盅案被廢去皇后頭銜時,從前權勢熏天的竇太主,因為有愧在心,也不敢對此置一詞。

董偃二十四歲時病故,竇太主從此毀妝素衣,上朝當眾奏請武帝,要求身後與董偃而不是堂邑侯陳午合葬。武帝哀其情深,下詔准許,一直等到數年後,竇太主積憂而死,她與董偃兩人才得以用夫妻的名義,合葬在霸陵之側。這也算是他對幫助自己登上帝位的姑母最大的報答了。

這件事過去的時間並不久,竇太主棺槨入土時,她的碑文還是平陽公主親自撰寫的,也許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那一天,平陽公主在平時感情並不融洽的竇太主的棺前慟哭甚哀。

雖然貴為公主、權傾天下,也無法得到自己想愛的人,無法與他以一個正式名義出現在天光之下,無法光明磊落地相愛……這的確可悲。

平陽公主一直猶豫著,秋天和冬天很快就過去了,新的一年來了。

衛青一直催促著她,他頻頻來到公主府,這件事也漸漸被長安的皇族風聞。

大家議論紛紛,說好說壞的都有,有人為他們嘆息;有人為他們高興;也有人說此事大逾禮制,應該重辦;還有人罵平陽公主下賤,竟然一輩子都在等候一個舊日的騎奴;更有人為趙吉兒抱屈,說平陽公主奪人丈夫,極為可恥。

昨天,衛青向她下了最後通牒,威脅她說,如果她再不去向武帝要求,與曹壽離婚,下嫁長平侯、大將軍衛青,他在今年春天最後一次出關作戰的時候,會把自己當一個衝鋒的小卒一樣,送入匈奴騎兵的刀劍叢中,力戰而死,讓她到漠北鹽磧中去尋找他的屍骨。因為,為了這份艱難的愛,他已經無望地等待了十八年,不願意再等下去。

平陽公主哭了,答應明天給他一個答覆。

此刻,下午的太陽掛在竹林之外,她心事重重地坐在自己的書房中,在仔細地縫一件征袍,袍上,她綉了幾行詩:

讓她的心也跟著衛青去漠北吧,從很小時候起,平陽公主就已經嚮往出漠南,為大漢一戰。現在想起來,也許是衛青那勝過常人的少年抱負和騎射絕藝,令她產生了欽佩之情,進而成為愛慕。

正月初三,曹襄該從河東郡封地動身了吧?

他懷著少年人的雄心,想征服長安,想再現母親和舅舅當年的風采。

平陽公主沉浸在自己的思念之中。

「長公主。」如意忽然輕叩門扉,從外室走了進來。

平陽公主從妝台前抬起了臉:「什麼事?」

「您看看這是誰。」如意微笑著,向旁邊一閃身。

一個高挑身材、卻微微顯得單薄的少年站在門前那黃昏特有的朦朧背景中,竹葉在他身後寂寞地搖響,越發襯出他的清秀和俊朗。

平陽公主按不住自己的激動,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怔了半晌,才喃喃喚道:「襄兒?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是您的襄兒,母親!」他的聲音有些渾厚了,再不像三年前那般清脆童稚。

「你長得這麼高了……」平陽公主的視線禁不住變得模糊,她的聲音哽咽起來。

「孩兒拜見母親大人。」曹襄一撩自己的深青色袍角,深深地跪伏在地。

「快起來……」平陽公主一陣慌亂,躬身扶起曹襄,一股帶有乳香的氣味,在他清潔平滑的髮絲上散發著,那是她極為熟悉而親切的氣味,是的,這是她的襄兒,是她生命中最重要也最愛惜的人之一。

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像從前那樣,一把將曹襄攬入懷中。

畢竟,他已經不再是個依戀在她懷中呢喃的幼兒,也不是那個對母親的昔日輝煌和過人的才能崇拜不已的孩童。這個曾經因難產讓她痛苦難耐的孩子,他已經是個成人,是個英偉男兒和懷有壯志的少年。

「用過飯了嗎?」她像個普普通通的母親那樣,只會詢問這些問題。

「還沒有。」在曹襄看來,和三年前相比,母親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仍然溫和、美麗、氣度高貴,神色中仍然帶著一絲憂鬱,卻少了些讓他痛心的落寞,「兒子急著想趕來與母親相見,只在路上吃了些乾糧。」

「那好。」平陽公主欣喜地說,「如意,讓廚下備宴,我要和襄兒好好喝一壺酒。」

曹襄的神色卻有些為難:「母親,你……不用忙了。」

「怎麼?」平陽公主敏感地發現了他那奇怪的表情。

「孩兒……在城中吃飯。」曹襄低下了頭。

「什麼?」平陽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成年的兒子,也要像他的父親曹壽一樣,棄她而去嗎?

曹襄坦然地抬起頭來:「襄兒離開長安已經三年,很想念母親,但也想念從前在城中一起嬉遊的少年們。」

平陽公主的眼中浮上了一層淡淡的憂傷:「娘知道。他們常給你寫信嗎?」

曹襄有些不忍心,他扭過臉去,不願與母親對視:「明天我會來看你,母親。」

平陽公主再次吃驚了:「你今晚不回來嗎,襄兒?」

「孩兒想住在長安城裡。」曹襄輕輕伸出手去,碰觸了一下平陽公主眼角的皺紋,「那座從前由父親建造的侯府,我上個月已經命人打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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