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州鼙鼓濃 五 位高權重

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

又是一個草長鶯飛的春日,平陽公主正在自家的花園裡一個人射箭。

宮裡來的黃門令李章,躬身立在她後面,謹慎地說道:「皇后的冊封大典定在三月甲子,這是衛皇后親筆寫的信,她請您一定要出席冊封典禮。」

平陽公主有些無奈,她的嘴角浮上了一絲漫不經心的微笑:「你去告訴衛皇后,當年連我母親王皇后的冊封典禮我都沒有參加,平陽生平最恨這些虛禮,請皇后多加原諒。」

「這……」李章的臉上有幾分猶疑。

「你去說,這不關你的事,用不著為難。」平陽公主滿意地看見自己的五支箭都釘在鵠的紅心上,將長弓交給站在一旁的如意,接過絲巾,拭去汗水,「這一回,衛青成了國舅,皇上打算給他侯封嗎?」

李章跟在她的身後,亦步亦趨:「皇上打算封衛青做長平侯,但是衛將軍拒絕了。」

「哦?」平陽公主感興趣地揚起了眉毛,「為什麼?」

「衛將軍說,高祖皇帝說過,天下異姓,非功不侯,衛將軍說,他會憑軍功爭得這個侯爵,而不是靠自己的姐姐。」

平陽公主不禁搖了搖頭:「都快三十歲的人了,他還是這般驕傲,這個臭脾氣看來一輩子也改不了了。」

黃門令李章賠笑道:「皇上還誇獎了衛將軍一番,道他有志氣,有心胸,有肝膽,有見識,不像從前的皇親,一心只想著靠裙帶上去。」

平陽公主同意武帝的看法:「比起王竇兩家外戚,現在的衛家子弟,的確要出色許多。」

「長安城裡新近傳唱一首歌謠,長公主知不知道?」

「什麼歌謠?」

「叫作《衛皇后歌》。」

「說來聽聽。」平陽公主在廊前的一張胡床上坐下,接過如意遞上的清茶,啜飲一口。

四十來歲、白凈臉膛的李章討好地笑著,輕輕在手上擊拍,哼道:

平陽公主「撲哧」一聲,將茶水噴了出來,笑道:「這歌倒也編得有些道理,衛家的姐妹,原本都是奴才出身,現在衛君孺嫁了太僕公孫賀,衛少兒嫁了開國名臣陳平的曾孫、詹事陳掌,衛子夫更是貴為皇后,衛青早就是上將了,眼見封侯在望,尋遍整個長安城,衛家的富貴也是數得著的。還有什麼人家的兒子能比衛家的女兒出色?」

李章湊近了來,輕聲笑道:「難得衛皇后大度,聽了這歌不怒反笑,還道,生女兒應該像平陽公主,機謀權變,殺伐果斷,像她衛子夫有什麼用?皇上喜歡了,滿門富貴,不喜歡了,一家子倒霉。」

「你這奴才。」平陽公主這才注意了一下那個常常往來公主府的黃門令,「你今天這般恭維孤,是不是有什麼事想求孤?」

李章忙就坡跪下,笑道:「還是長公主老人家疼我,奴才有個兄弟,叫李宗,在李將軍的手下做事,因件小事得罪了車騎將軍衛青,今天早晨被抓到衛府去了,奴才到處求不著人,想請長公主幫奴才說一句話。」

平陽公主大感意外地抬起了臉:「衛將軍那裡,你應該求皇后幫你說情,怎麼反而來找孤?你是衛皇后身邊得意的人,又吃著一千石的俸祿,求她這點小事,她會不賞你面子?」

李章苦著臉:「皇后已經代奴才託過情了,衛將軍沒答應。」

「那李廣的態度如何?」

「他帳下的將領們,已經點起兵,想去圍攻衛府,被李驍騎按下了。」

「那孤去說,更沒有效用。」

「不!」李章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下,臉上滿是哀求的神色,「衛將軍為人雖然平和,但碰到法紀之事,十分嚴峻。世上恐怕只有長公主一個人,能令他改變主意!」

「為什麼?」平陽公主緊緊抓住椅子扶手,咬牙問道。

「因為……因為……」看見她臉上陡然顯現的冷峻之色,平時口齒伶俐的李章,竟然張口結舌說不下去了。

「因為什麼?」平陽公主厲聲追問。

李章忙強笑道:「因為他曾經是您府上的家奴。」

「胡說!」

李章滿腦門兒全是汗,心急之下,脫口說道:「因為人家都傳說,衛將軍對長公主一往情深,言聽計從!」

「你……」平陽公主氣極反笑,喝道,「你這奴才信口雌黃,孤不與你一般見識,你下去吧。」

豈料那平時唯唯諾諾、甚會巴結、令平陽公主向來瞧不起的黃門令李章,竟然含淚在地下跪行了兩步,仰面哀肯道:「長公主,奴才家門單薄,父母早逝,只留下奴才和這兄弟兩個人,奴才已遭閹腐,入宮當了宦官,此生不過一行屍走肉罷了。只有這兄弟還有些武勇才略,曾在李驍騎帳下立過功,是個記名裨將,眼見可以做到關內侯的,奴才的家門,全要倚仗他來顯耀。不料這孩子使酒縱氣,竟然當面罵了衛將軍,衛將軍雖然不與他計較,但手下人放不過他,終於在今天早晨從李將軍的營外將他掠去,此刻正綁在衛府前,等衛將軍發落。」

平陽公主不禁有些好笑,探身啐了一口道:「你這老滑頭,倒看不出,還有些孝悌之情。你弟弟也算得一條漢子,竟然敢面辱衛車騎,他罵了一些什麼?」

「他……」李章面露難色,只不敢說。

「但說無妨。」

「他罵衛將軍是個牧羊奴,是個睡羊棚出身的將軍……」李章一邊吞吞吐吐地說著,一邊注意著平陽公主的表情。

平陽公主大笑起來,撫胸道:「果然是條漢子,人家都在背後罵衛青,只有他,哈,心直口快,敢當面罵衛車騎!」

李章苦著臉道:「奴才的弟弟一輩子都吃這個心直口快的虧,他本是李驍騎的心腹愛將,李驍騎和衛車騎有怨隙,他不知逞哪門子能,竟然喝醉了酒瞎摻和,罵起衛車騎來了。衛車騎也是他一個小偏將能罵的?人家是皇后的弟弟,是為朝廷立下赫赫軍功的大將……」

「好了,好了,」平陽公主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既然是衛車騎手下的人將他抓走,你和衛車騎說明了,他一定會放人。」

「哪裡,奴才拿了皇后的手簡去求衛將軍,豈料他竟然冷冷地回答:縛虎容易縱虎難,人雖然不是他要抓的,但已經抓來了,就絕不輕饒,否則,何以立威?」李章的眼睛裡又漫上來冷淚,他也是長安城裡一個像樣的角色,但碰到了勢力熏天的衛家,李章還是無可奈何。

平陽公主不禁收斂了笑容:「衛車騎這般沒有肚量。這件事,孤一定幫你。」

「真的?」年過四十的李章抹去了淚水,驚喜地問道。

平陽公主重重地點了點頭,扭頭吩咐站在椅背後的如意:「拿絲帛和筆墨來,孤親自給衛車騎寫信。」

鋪開雪白的絲帛,平陽公主在案前提筆沉思良久,才慢慢地寫了下去。

站在一旁為她按住帛書的李章,看見潔白柔滑的絲綢上,出現了一段十分有風骨氣力的隸書:

平陽公主寫到此處,忽然直起腰來,朗聲笑道:「衛青這人實在小氣,他原本就是個河東牧羊奴,睡羊棚出身的,天下皆知,你弟弟又沒有說錯。自古將相本無種,英雄誰問出身低?他雖然是個牧羊奴出身的上將,但才略冠絕天下,是不世出的人傑,也是天人皆知。出身對他的卓越有什麼影響?到了三十歲,還這般想不開,真是個蠢材。」

李章不敢多嘴,勉強笑了一笑。

她搖了搖頭,又俯身揮灑起來。

平陽公主寫完最後一個字,吁出一口長氣。

她擲下紫毫筆,一邊用濕毛巾拭手,一邊向李章說道:「信,孤是為你寫了;面子,衛將軍給不給,那就是他的事了。孤只能為你儘力到這個地步。」

李章小心地吹乾墨跡,將帛書封好,置於懷中,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含淚謝道:「奴才實在不知道怎樣感謝才好,若是連長公主的信也打不動衛將軍,奴才也不想活著了。」

平陽公主被他的摯情打動了,點頭嘆道:「可見人難以貌相,你這樣一個人,平時嘻嘻哈哈,為人小心謹慎,圓穩世故,機心深沉,看起來是個毫無感情的人,卻會這般手足情深!你儘管放心,你先去,若是這封信也打動不了他,孤親自帶人去衛府搶出你弟弟!」

李章更是感激涕零,他再也說不出話來,叩了一個頭站起,拭淚走出了公主府的花園。

滿園的花香濃郁而暖燥,平陽公主又站到靶場邊,舉起了雕花長弓。

直到下午,門前才有人來報:「李內侍求見。」

「叫他進來。」

半墜的紅日下,匆匆走進來兩個人。

前面的,是長樂宮的黃門令李章,後面的那個黑臉漢子,身材較李章高大許多,頭髮披散,衣甲也歪斜著,臉上還留著一些驚恐和狼狽。

「這是奴才的兄弟李宗,現在驍騎將軍李廣的帳下做名偏將。」李章介紹道。

李氏兄弟同時並肩在花圃前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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