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州鼙鼓濃 二 大婚之夜

今夜,是衛青與趙吉兒結婚的大喜之日。

平陽公主獨自坐在畫堂的廊下,毫無裝飾的她,在慢慢啜飲著一瓶烈酒。廊外,竹影婆娑,月色無限寒冷,像淡白色的冰塊一樣凍凝在地下。

面前的案上,放著衛青親手寫的喜帖,深紅色封面上,繪著精緻的鴛鴦戲水圖案,旁邊有名家手書:「百年好合」。

上個月,衛子夫向衛青提出這門婚事之後,被衛青一口回絕,他根本不屑於理會什麼「梁王外孫、丞相之女」。

衛子夫大怒,罵道:「你怎麼這樣不聽話?這是平陽公主特地為你向馬太后求的親,你敢回絕嗎?我看你怎麼有面目去見平陽公主,她是你舊日的主子,現在又親做媒人,她給了你這樣大的面子,你卻不識好歹!」

衛青怔住了,當夜他縱馬來到灞河邊的平陽公主府,要求面見公主。

平陽公主不肯見他,多見一次,多惹一次相思,何必?

衛青發怒了,拔出劍來,拍門叫道:「你還記得十年前,我怎樣從匈奴人手裡奪來了你嗎?你還記得那個雪夜,我怎樣帶著你跋涉出深雪的嗎?現在,你竟然不肯見我!」

平陽公主年紀幼小的兒子們,都爭先恐後地擠到府門前,來看這個怒吼著的醉漢。

無奈之下,平陽公主親自出府見他。

「為什麼要我娶那個女人?」衛青的眼睛發紅,「我已經二十六歲了,能為自己的婚姻和感情負責……我心中自有喜歡的人,我有權利等她。」

平陽公主固執地背對著他,周圍,路斷人稀,只有灞河水在嗚咽。這是她從小到大無數次騎馬漫遊過的道路,閉著眼睛,她也能找到哪處轉角、哪棵古柳,而這灞河,也見過她從成婚之後流過的多少眼淚,因為曹壽的背叛,也因為對衛青那無法停止的思念。

「你沒有權利等她,」平陽公主高傲地昂著頭,「因為你不配。公主下嫁的對象,永遠是列侯,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憑著裙帶關係發達起來的太中大夫,你有什麼資格向她表示?你必須明白你的身份,你合適的結婚對象,不過是一個庶出的王女。」

衛青只覺眼前發黑,他不相信這些話是平陽公主說出來的:「地位……對於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麼?像曹壽那樣用情不專、毫無作為的人,你也願意嫁給他,為他生兒育女……以你這樣的性格才能,平庸而貪圖享受的他,配得上嗎?」

月光下,平陽公主緩緩轉過了身,留給他一個冷酷無情的側面。

她嘲笑地說道:「你呢?你又有什麼作為?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皇上一名寵妃的弟弟,靠了你姐姐才得以飛黃騰達,你立下過一次軍功嗎?你斬殺過一名匈奴軍官嗎?你有什麼資格看不起曹壽?好歹他還曾經在元光二年的馬邑大戰中,因為送糧草軍餉,立過一次軍功,受到過皇帝詔書的表彰。」

衛青啞口無言,良久,他才退後兩步,點著頭嘆道:「好,好,好,平陽,你竟然如此輕視我,將我視為攀女人裙帶飛黃騰達的登徒子!你等著……最後,我一定會讓你知道,出身奴籍的衛青,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飛身上馬,正要策馬離開,忽然聽見樹影下,平陽公主的一聲低呼:「衛青!」

衛青強忍著怒氣,問道:「什麼事?」

「去娶趙吉兒吧,好好愛她。」

「我不會服從你的意志。」衛青用劍砍斷自己的馬韁,大叫道,「我已經不再是平陽侯府的騎奴了!誰也無法強迫我!」

「你必須娶妻。」平陽公主輕輕拭去自己臉上的冷淚,從樹影下走了出來,「數月之後,皇上就將拜你為騎將軍,與公孫賀、李廣、公孫敖他們三個一起出關,與匈奴全面作戰。」

「真的?」衛青的渾身發緊。

「真的。」

「是你為我向皇上求來的將軍官銜嗎?」

「不,不是我,也不是你姐姐。」平陽公主微笑道,「是皇上自己賞識你!這些年來,他已經留意了你很久。昨天,他終於正式下了決心,要啟用從來沒有立過半點軍功、從來沒帶過兵的你,來承擔驅滅匈奴的大任!」

衛青抬起頭來,看著寒星閃爍的天空,流下了男兒的眼淚:「為了這個時刻,我已經等了二十年……」

「你是一個天生的大將……」平陽公主嘆道,「所以,你必須娶妻生子。沙場無情,誰也難以預料你出關以後,會發生一些什麼事情。你現在是衛家唯一的男兒,應該為衛氏家族留下後代。此生……我們已經沒有緣分,你就把我看作是和衛子夫一樣的姐姐,而我會將你當作一個弟弟。」

衛青渾身發顫,藍袍的衣角在簌簌發抖,他一言不答,向馬臀上揮了一鞭。

烏騅馬立刻四蹄騰空,向林外的大道上馳去,在陰暗的夜色下,他的背影很快馳離了平陽公主的視線。

深深的寂寞,又回到了平陽公主眼中。

而遠去的衛青,卻心事如沸。

多年的抱負,十年的暗戀,這些東西,像氣泡一樣在他心底沉浮著,欣喜和痛楚,希望和失望,交混在一起,讓他不知道是喜是憂。

當夜,他叩動未央宮的大門,平靜地接受了姐姐衛子夫的安排,前往梁地下聘,要求迎娶身為丞相之女、宗王外孫的趙吉兒為妻。

家世高貴的趙吉兒,給衛家家族再次增添了光彩。

「公主,皇上來了。」廊外,如意低聲回奏。

還沒等平陽公主轉過身來,武帝已經大步走進了迴廊,笑道:「姐姐,好久不見了,朕心中時常思念你。」

「皇上安好。」平陽公主笑著站了起來,腳步有些踉蹌,「皇上,今夜怎麼興緻這麼好,來看姐姐?」

身材高大、相貌威風的武帝,將外氅扔給身後的侍臣,哈哈大笑道:「適才朕在柏谷打夜獵,沒有水喝,帶著兩個侍衛跑到一個小旅店,向開店的老翁討杯水喝。那老翁見我們皮膚黝黑,馬前有刀戟和弓箭,以為朕是個關外大盜,罵道,要水沒有,要尿倒有一壺,你們喝不喝?朕大怒,拍著腰刀喝道,我是你屬地的主人平陽侯,你們怎麼敢這般相待?不料那老翁見過些世面,也喝道,平陽侯我雖然沒見過,聽說是個白面郎君,相貌俊美,你這張黑臉,一副糾糾武夫的模樣,也想冒充號稱美男子的平陽侯?老翁奔出門去,聚了幾十個當地少年,圍攻我們。朕發怒撥出腰刀,豈料剛剛跑出門外,就被絆馬索絆倒,給老翁捆了起來,打算天亮後交官審理。虧得那家的老婆婆有幾分見識,她看了朕的氣度模樣,趁夜偷偷放了朕,還從廚下熱了一碗雞湯給朕喝下。誰知我們三人走的時候,碰響了後門,那幾十個少年,跟在朕後面一路追殺過來,只怕到了此刻,還在你的公主府門前吵鬧。」

平陽公主也不禁大笑起來:「皇上,你已經快三十歲了,還和少年時一樣頑皮。」

門前果然傳來了人喊馬嘶聲,熊熊點燃的松明,將府外照成半個白晝。

平陽公主披起衣服,笑道:「我去替你解釋。」

不一刻,她帶進來一對老夫妻,拾階進入正廳。

那老翁雖然有六十來歲光景,但腰桿筆直,氣勢雄壯,他一眼看見武帝,便將手扶在腰劍上叫道:「就是他,公主,這廝不是好人!」

平陽公主抿唇笑道:「休得無禮,這是當今皇上。」

老翁的手無力地垂落,夫妻二人不禁大驚失色,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那老嫗看起來似乎比老翁年紀更大。她的相貌和氣質都不像平常老婦,雖然年邁,但她皮膚細嫩,眼睛清澈,手指纖細柔軟,似乎年輕時候曾經經歷過富貴生活。

「我說這是個有來頭的人,你偏偏不信。」老嫗低聲埋怨老伴,「還召集了那麼多的少年,來圍攻皇上,這是謀反的死罪,你是活不成了。」

「我死了,你正好改嫁,一心一意地陪著他過好日子。」老翁氣鼓鼓地罵道,「我就知道,你這麼多年來,就從沒忘了他。」

老嫗不禁紅了臉:「你又來了。我喜歡他,當初為什麼離開他?為什麼放著好端端的縣官夫人不當,跟著你這個賊砍頭的,到南山下開旅店?」

「你就是忘了他,又能忘記你和他生的兒女嗎?你的孩子都跟著他姓趙!這麼多年了,你就沒給我生過一男半女!」莽撞的出身軍漢的老翁,也不管正在天子面前,仍然對當年隱秘的情事追根問底。

「我認識你的時候都三十多歲了,還怎麼生育?」老嫗的聲音含忿,「你既然嫌棄我,那我明天就走。」

平陽公主聽得怔住了,她竟然沒有喝止他們在武帝面前的無禮舉動。

「走?你往哪裡走?」老翁恨道,「老子認識你的時候,才二十多歲,好好地在北軍里當一個校官,新立了軍功,有的是前程……就為了你這個婆娘,把一生都斷送了。在鄉下當著平頭老百姓,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

「你後悔了?」老嫗忽然嘲笑地問道。

老翁沉默片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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