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獨醉灞河秋 三 情斷義絕

轉眼便是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了。

讓長安城的貴族們十分驚訝的是,從小就潑辣豪爽的平陽公主,這些年竟變得沉靜起來。二十九歲的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每天,教兒課子,是她最重要的生活內容。人們很難得再看見她沿著灞河河岸跑馬的場面了。

這是暮夏的晚上,天氣已經轉涼,一輪圓月升了起來,淡黃的輝色灑在平陽公主府深茂的樹叢里。

階下,幾張涼簟擺放得橫七豎八,兩個大一點的男孩,一個六歲,一個四歲,正牽著才學步的妹妹在花叢里嬉鬧,保姆們都跟在旁邊,帶著笑數落他們。

「襄兒,別捉弄妹妹。」平陽公主穿一襲白色的輕紗,斜倚在床上,任侍女們在後面輕搖小扇。

「侯爺回來了。」一個侍女匆匆走過來回報。

「哦?」平陽公主欠起身子,帶著自嘲而失落的神情,微微一笑,「孤可是久不見他了。」

淡淡的月下,一個穿灰綠色紗袍、相貌仍然不失英俊的中年人,帶著兩三名侍衛,踏著滿地的樹影,走了過來。

「公主。」曹壽微笑著在她身邊的涼簟上坐了下來。

「唔。」平陽公主打量著曹壽,年近四旬的平陽侯,比起年輕時候,越發風度瀟洒,氣度不凡了。他精於修飾,家資饒富,深受長安豪貴們歡迎,到處能受到逢迎和熱情接待,這些年在家裡住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怎麼有空回來?」

曹壽淡淡地笑了一笑,將眼睛移了開去,二十九歲的平陽公主,雖然仍舊有著令人驚嘆的美貌,但她也不再年輕了,既沒有纖細的腰肢,也沒有嬌嫩的皮膚,更缺乏情意綿綿的笑容。一年來,除了在幫朋友們走宮廷的路子,攀附權貴時,他很少能想起自己這來歷不凡的妻子。

結婚已經八年,他們的感情一直沒有變得濃烈,而是日漸疏淡和客氣。

「回來有事嗎?」平陽公主一邊問著,一邊扭頭吩咐侍女們從深井裡取出冰好的西瓜切盤,送給曹壽。

「哦。」曹壽顯然不願在這裡和她交談,他轉移了話題,笑著問道,「你還記得二十年前出關和親、嫁給匈奴軍臣單于的明台公主嗎?」

「她怎麼了?」平陽公主感興趣地問道。

二十年前,當她還是小女孩時,那個白雪紛揚的冬日下午,她曾經在長安的北門外為遠嫁塞外的明台公主送行。

那一天,二十八歲的明台公主淚下如雨、悲不可抑,她對漢室和宮廷的怨恨之情,流於言表,是明台公主的眼淚,燃起了平陽公主對貪得無厭的匈奴人的仇恨,也燃起了她願身為男兒、出疆殺敵的志氣。

「她自殺了。」

「什麼?」平陽公主震驚地坐了起來,這是聞所未聞的事情,「她已經為大單于生下了兩個王子、三個公主,現在貴為匈奴的皇太妃,為什麼要自殺?」

歷代的匈奴單于在繼位時也會同時將父親或兄長的其他妻妾納為自己的妻室,明台公主原本是軍臣單于的大閼氏,後來又改嫁軍臣單于的弟弟伊稚斜單于,因為子息較多、年紀較長,而特別獲得了匈奴王室的敬重,聽說她在匈奴還頗有權勢。

「今年春天,皇上召集群臣,商量國事,公卿大臣們在廷上辯論與匈奴作戰的利害。大行令王恢和太中大夫衛青說,匈奴不斷犯邊,侵擾國境,是因為他們對漢皇沒有敬畏之心。而且胡人毫無信義,咱們雖然嫁了十幾位公主到匈奴去,兩國卻一直存在小規模的戰役,匈奴人常常到雁門關內搶走女子和財物、牛羊,是漢家的心腹大患。御史大夫韓安國卻說,漢家從高祖皇帝以來,五世和親,天下太平,不可妄動刀兵。」曹壽嘆道,「有誰料到,這場太和殿上的爭論,卻被人遠播到了塞外,已經貴為匈奴皇太妃的明台公主,聽到這消息之後,當天寫下了兩封書信,一封給大漢天子,一封給你,寫完之後,她屏開侍女,在帳內伏劍而亡。」

平陽公主已經有許多年沒這樣激動了,她含淚問道:「明台公主給我寫信?信呢?」

曹壽從紗袍的袖子里取出一隻生絲錦囊,默默遞給她。

平陽公主顫抖著雙手打開信袋,取出一張半舊的羊皮,羊皮上,用黯淡的指血寫著一首短短的詩:

平陽公主的眼淚一顆顆地落在了羊皮紙上,打濕了那些早已乾涸的血跡。

「小姑姑……」她悲哀地低喚道。

二十年前的那個冬天,明台公主挽住她的手,曾經悲傷地囑託過她,如果自己死在域外,請她務必要為自己設祭招魂,以免自己的魂魄流落在異邦,回不了長安。

此生此世,明台公主是再也回不了長安了!

她用自己的血來告誡首鼠兩端的朝廷,世間沒有勉強得來的太平,公主們的青春和愛,也無法換到匈奴人的止殺止伐,如果和平是用公主們的無奈下嫁和無數嫁妝換來的苟且,這與屈膝投降有什麼區別?

「皇上下決心了嗎?」平陽公主問道。

「皇上得到書信,震動無比,他已經正式下詔,永遠斷絕與匈奴和親。」曹壽回答說。

開國以來,直到這第五個君王,才總算停止了恥辱的和親。

平陽公主舒了一口氣,淚眼迷濛中,她似乎又看見了那個白雪紛飛的冬日下午,看見了纖瘦而清秀的明台公主,看見了匈奴使者的彎刀,和右賢王王子那不懷好意的微笑。

歲月如流,深得景帝厚愛的平陽公主,也終於成了一個平常的婦人,再沒有從前的剛勇和豪邁,從前燃燒於心底的大志,在相夫教子的無數日月里慢慢彌散,無跡可尋。

曹壽陪她靜靜地坐了片刻,站起身來,笑道:「公主,天晚了,早些安息吧。」

「唔。」平陽公主點了點頭,淡淡地道,「你先睡吧。」

曹壽屏去隨叢,大步流星地向正房裡走去,他的步履顯得既焦急,又零亂,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平陽公主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風後面,不禁心下生出極大的疑惑,夫妻多年,她太了解他的個性了。

一年來,曹壽很少能坐下來這樣平心靜氣地和她聊天,長安城裡紛紛傳說,他在外面有了女人。而今天,他這樣焦急地回來,也是為了女人嗎?

「如意,你知不知道侯爺今天回來有什麼事情?」平陽公主壓低了聲音,問著自己那個心思慧黠、消息靈通的貼身侍兒。

如意看了一眼平陽公主陰鬱的臉色,有些猶疑地答道:「奴婢不敢說。」

「但說無妨。」

「侯爺他……」如意欲言又止,。

「你快說下去。」平陽公主著急起來,拍著床問道,「如意,到現在你還要瞞著我,就是你侍主不忠!」

「是,奴婢聽家奴們私底下說,侯爺在外面蓄了兩房不滿十八歲的姬妾,叫作楊姬、柳姬,是一對姐妹花。」如意打量著平陽公主那波瀾不驚的表情,忐忑不安地回答。

「她們是哪裡出身?」

「倒還是好人家出身。她們是從前壞了事的郎中令王臧的女兒,算得上大家閨秀。」如意看見平陽公主臉上的線條忽然變得堅硬,她知道平陽公主在剋制著憤怒,好些年了,平陽公主的臉上再沒流露過這般有稜有角的線條,「侯爺在去年的上林苑春宴認識了她們,便心神不舍,託人說合了這門親事。奴婢聽得跟隨侯爺出門的曹六兒說,她們是用雙馬安車接入長安城的平陽侯府的,侯爺還擺了幾十桌酒,延請了半個長安城的親貴子弟。」

平陽公主緊緊咬著下唇,從喉間發出一種澀澀的聲音:「去年上林春宴?就是我生女兒的時候?」

她的問話聲是那樣凄楚,如意低頭答道:「是。」

「好如意,你也幫著他們瞞我,原來我真是那個在最後才能知道真相的可笑而愚蠢的妻子!」

如意的眼睛濕潤了,她在平陽公主的膝前跪了下來:「奴婢是怕公主生氣。奴婢當時以為侯爺會和從前一樣,只是逢場作戲,過不久就會將她們拋之腦後。」

「看來咱們的侯爺已經是長安城出了名的風流公子了?」平陽公主譏諷地反問道。

如意再次低下了頭,她不敢回答這個問題。

這些年來,平陽侯曹壽的確經常出入樂坊、永巷,在別府里蓄養美婢,他和平陽公主名下封地的所有地租、賞賜,都供應了長安別府的花銷。

灞河邊的公主府,基本上是平陽公主獨力在主持,而府中用的上下侍役,卻大多是曹壽的心腹,所以曹壽在外面的這些風流事可以長久地瞞住平陽公主。

平陽公主不再詢問,她在一瞬間就收斂了臉上的怒氣,輕盈地攬住雪白紗衣,優雅地站起身來,向畫堂深處走去。

畫堂里,燭影輕搖,屏風上的雨中賞花圖越發顯得幽靜。

「公主。」正坐在桌前飲茶的曹壽,站起身來。

與他成親這麼久,平陽公主第一次發現,曹壽的神情和微笑是這麼虛假。

「唔。」她淡淡地答應一聲,就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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