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獨醉灞河秋 二 往事如煙

長樂宮裡,太后被南宮公主和隆慮公主扶持著,茫然地問道:「什麼事,你們這般鄭重其事?都是平陽那丫頭在弄鬼,前兒還叫人偷我的私房東西!」

南宮公主和隆慮公主只竊竊微笑,並不肯告訴她。

她們也都是清秀的女子,但遠遠沒有姐姐平陽公主美貌爽朗,人們評價說,平陽公主像是一頭敏捷的小梅花鹿,而南宮和隆慮,則像兩隻嬌柔可愛的小白兔。

宮外忽然喧嘩起來。

「是誰在外面?」太后大聲詢問著侍女。

她的心底忽然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四十多歲的皇太后,早已到了波瀾不驚的年齡,但這個暮春的下午,聽著漸漸變大的風聲,太后禁不住起了一點愁思。

有什麼重大事情要發生了嗎?平陽,她總是會搞一些出奇的新花樣。

太后有一點預感,但她不敢肯定平陽公主會知道她二十五年前的隱事。

那隻被平陽公主託人私下傳遞出宮的舊木匣里,鎖著多少她往日的歡笑和情愛呵……她的結髮夫君,雖然只是個皮毛商人,但相貌端正,對她溺愛異常,每次從北地回來,總不會忘記給她帶首飾和脂粉,給過她無盡體貼溫存。

大成巷的那些新婚日子,一直在她的心底秘密收藏著,每次回想起來,太后的心就會被溫柔地觸動。

宮中那些爭權奪勢、鉤心鬥角的歲月,她的心靈高度緊張和興奮,早已把大成巷的舊事和那個遺落民間的女兒拋之腦後。但一切都塵埃落定後,貴為大漢皇后的她,卻時時想起從前的丈夫和女兒。

雖然金五郎沒有逼人的富貴,也沒有出色的外貌,甚至沒有瀟洒的舉止,但他的樸拙、他的真誠、他的細緻,還是令她十分感動。比起風流成性、善變易怒的景帝,金五郎對夫妻之情的忠誠和尊重,格外令她懷念。

隨著歲月的流逝,王太后漸漸老去,那個失落在大成巷的長女,也令人到中年的王太后思念不已。

剛剛滿月,王娡就被迫斷了奶,將帳鉤送回了大成巷,自己則報名應選東宮秀女,從此與女兒咫尺天涯。

多少年來,她魂牽夢縈地想念著那襁褓中的愛女,那嬌秀滑膩的嬰兒臉蛋,那柔軟的小手臂,那細長的嬰兒眼睛,那夢中的微笑,那飢餓時的啼哭……

生下平陽公主之後,她常常在沒有人的僻處,對著平陽公主熟睡的臉,低喚著「帳鉤」。但是,即使是連著生下了三個女兒,也止不住她對金帳鉤的思念。

等成了天下一人的皇太后,在悠閑的深宮生涯里,金帳鉤更成了她唯一的心事。

太后派人去打聽,心腹侍衛秘密回報道,金帳鉤家中清貧,至今仍未成婚。

太后不禁潸然淚下。

平陽公主、南宮公主、隆慮公主,她們比金帳鉤年幼,卻都享盡了人間富貴,嫁得了如意郎君。而身世堪憐的金帳鉤,遲至二十四歲,卻仍然小姑獨處,沒有人為她做主,沒有人關心她的終身,更沒有人知道她的悲歡。

王太后再也按捺不住自己,顧不得此事會張揚出去,連夜寫了一封信給金帳鉤,又派人送了一百斤黃金去大成巷,不料被金帳鉤婉言謝絕。

太后心下更覺凄楚,她只恨自己被困在深宮裡,無法得見日思夜想的女兒一面。

富貴二字,誤了她的一生吧?為了問鼎皇后之位,王太后不但犧牲了美滿姻緣,不但犧牲了一個女人一生的情愛,甚至犧牲了自己的女兒。

寶鼎金床、華麗非常的長樂宮中,太后只覺得寂寞。

門外的喧嘩聲越來越大,長樂宮似乎沸騰了。

「都給孤住口!」這是平陽公主在厲聲斷喝,「侍衛長,你派人值守在殿門前,除了皇上的貼身侍衛,其他人都止步!」

殿門前,一個蒼老的黃門令沖了進來,高聲稟報:「皇上和平陽公主求見!」

「進來!」太后發現自己的手指在不聽話地哆嗦,她的心已經聽到了一種來自隱秘的遠方的呼喚,這呼喚如此神秘而憂傷、親切。

一群人簇擁著武帝、平陽公主大步走了進來,在姐弟二人中間,還有一個剛剛換上淡杏色綾衫的瘦小女子,那是誰?太后揉了揉眼睛。

「母后!」平陽公主笑吟吟地往前走了一步,將金帳鉤拉到太后面前,「您看我帶了誰入宮?您能認出她嗎?」

「你是哪家的女兒?」太后覺得自己的聲音發顫。這個身體瘦弱、面容有些黧黑的女孩子,讓她覺得有些眼熟,但卻無法認出來。雖然穿著華貴的新宮服,但她的氣度和舉止,都確定無疑地告訴太后,這是個平民女子。

金帳鉤怯怯地抬起頭來。

長樂宮後殿高達十丈,蟠龍塗金的殿柱粗有八抱,丹墀之上鋪滿了提花嵌金絲的紅氈氆。殿堂四周,有燃著龍涎香的黃金巨鼎;有十二扇頁的巨大的深青色琉璃屏風,屏風上繪著周穆王西遊圖;有成排的出身貴族的美麗侍女,她們梳著光滑而優美的低髻,穿著薄絹的衣服,風度優雅不凡。

在侍女們中間,兩個年輕高貴的公主,站在八寶金床的兩邊,金床上,坐著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貴婦。

她是誰?

是王太后嗎?

金帳鉤哆嗦著,跪了下來,抬臉望著皇太后,不知道為什麼,氣度森嚴的太后讓她覺得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母后,」平陽公主的笑容也收斂了,「你看不出來她是誰的女兒嗎?」

「讓我看看……似乎有些眼熟。」太后說,她用力抓緊了金床的扶手。

「她長得和我像不像?」平陽公主向金帳鉤身邊走近了兩步,淘氣地將自己的臉貼近了金帳鉤的臉。

太后只看了一眼,就猛然直起了身體。

雖然這兩個人一個膚色白皙,一個膚色微黑;一個身材健美而修長,一個弱不禁風;一個爽朗美艷,一個沉默畏縮;一個高貴優雅,一個呆板緊張……但她們兩人的相像處,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

那雙微微飛揚的大眼睛,那隻高挺狹長的鼻子,那微方的上唇翹起的嘴,那鮮明的輪廓和凝視時的眼神……

天哪,這兩個人簡直像是同胞姊妹!

太后一念至此,手指不禁發抖,她抬起不斷顫動的手指,向前指去:「她……她……她……她……她……她是……」

「她是您的長女金帳鉤,母后!」平陽公主禁不住濕了眼睛,多少年了,這個秘密一直埋在母后的心底,讓她默默地承擔,令她默默地心碎。

「不!」王太后尖叫起來,「你胡說!平陽!你為什麼要這樣作弄娘!」

「她是,她真的是!」平陽公主上前一步,從懷裡取出一對小小的銀手鐲,多少年了,這兩隻廉價的手工粗糙的銀手鐲才得以重新湊成一對。

王太后渾身顫抖,接過了這對銀手鐲,儘管處於周圍人的環視中,她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發抖。

場面漸漸變得有些難堪,金帳鉤跪在地下,只覺得害怕,她的雙眼一直跟隨著太后那長滿細碎皺紋的臉龐。

平陽公主著急起來,她向站在一邊的武帝使了個眼色。

「母后!」武帝爽朗地笑著,大踏步走上前去,「她真的是帳鉤姐姐,二十四年來,她一直住在大成巷裡,等待著重見自己的母親,母后,您還猶豫什麼?」

王太后其實一直就在等著武帝表明態度,她的淚水,在這一刻才潺潺落下。王太后仰天長嘆一聲:「帳鉤!你還跪著幹什麼?到現在你還不肯認娘嗎?」

侍女們這才將金帳鉤扶起來,推上了鋪滿紅氈氆的丹墀。

帳鉤退後一步,片刻後,洶湧著的親情蓋過了她的畏縮,帳鉤猛然撲入太后懷中,放聲大哭道:「娘!我活了二十四年,此刻才知道,自己也有娘!」

「傻孩兒,這麼多年來,苦了你了!」太后抱緊金帳鉤,不斷撫著她的後背和頭髮,眼淚打濕了帳鉤的淡杏色衣裳。這個陌生而親切的身體,是當初那個嬌嫩的嬰兒嗎?

平陽公主和武帝對視一眼,他們沉默著,退了出來。

外面的春風漸漸狂野,後苑上空的天色變得陰沉沉,魚鱗狀的雲朵漸漸變得密集厚重。

武帝站在長樂宮的廊下,嘆道:「這麼多年來,朕總算為娘辦了一件事情,可以撫慰母親的心懷。」

「皇上打算賜給金帳鉤一些什麼?」平陽公主問道。

「賞她『修成君』的封號,一應禮儀等同公主。在關內劃一塊湯沐邑,大小和南宮、隆慮的封地差不多。」武帝沉思著,「再好好為她挑一門親事。」

「唔。」平陽公主點頭嘉許,「如此,母后必覺安慰。」

「皇姐,」武帝一邊向長樂宮外走去,一邊隨意地問道,「你門下那麼多門客,其中有沒有什麼出色的將才,有沒有精通匈奴之事的?」

「怎麼?」平陽公主打了個冷戰,她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氣息,「皇上要有什麼新舉措嗎?」

武帝咬牙切齒地道:「匈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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