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北風惠我好 二 前塵舊恨

老者牽住衛青和平陽公主二人的手,慢慢走回了大屋中。

地下,爐火正熊,村酒已沸,老者從煮酒的爐下抽走了一根柴火,眼睛充滿深思地向門外看去,幽幽地說道:「三十年前的冬天,在雁門關外,也像這樣的大雪,有四條漢子鬥成一團,他們是邊關公認為騎射最好、深通兵法的青年將領,雖然官位不高,但他們的名聲和威望,不但匈奴的大單于知道,長安城裡的大漢天子也知道。」

他的聲音中,有著一分欣快,兩分惆悵,還有七分悲涼。不用再聽下去,平陽公主已經猜出,這必定是一個結局凄涼的故事。

「他們中最年長的,叫作周亞夫。」

「條侯周亞夫?」衛青驚訝地問道。

老者點了點頭,接著說道:「第二個,叫作魏尚。第三個,叫作郅都……」

「雁門太守?」平陽公主眨動著困惑的眼睛。

「是。公主都知道。」老者的眼睛中閃爍起了淚意,「最小的,就是這個兄弟周舍。他們四個人,在雪地里比了騎馬射箭,又比了角力、長槍、馬刀、矛、戟、暗器,還比了兵法、戰策、韜略、陣法,越比越分不出來高下,互相更加不服氣。但比到傍晚,這四個人彼此都起了惺惺相敬之心,暮色落了下來,天地之間,只有泛著清輝的雪山和馬鐙、刀劍上的亮澤,以及遠處雁門關上飄展的火紅大旗,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間,他們撫掌大笑,異口同聲地要求結拜成異姓兄弟。」

衛青的眼睛中浮出了一種極度嚮往的神色,輕聲說道:「這些前輩英雄,令人好生敬慕。」

老者又點了點頭,嘉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的資質不在那四兄弟之下,但願你他日能有幸遇見明君,在塞外大顯威風。」

衛青的臉上泛出激動的血色,他沉默著,低下了那張一向驕傲冷漠的臉。

「這四個好兄弟,性格都極為嚴謹。他們為人一絲不苟,從來不講什麼情面,因此,沒幾年,他們得罪了不少皇親貴族。」老者嘆息著,想起那些塵封多年的故事,接著說道,「又過了兩年,他們調了防。周亞夫承襲了父親的爵位,成了條侯,有了自己的封地,聲名日隆;而郅都則進了長安,在宮中任中郎將,他的才幹甚至受到皇上的推許;只有我和周舍,還留在邊關,我被升為雲中太守,周舍被升為衛將軍。」

想當年,四兄弟這種常人難以企及的飛黃騰達,曾引起了多少將領和官員的羨慕和嫉妒啊!平陽公主想道,即便是現在,她也從魏尚的臉上,看出了一種一閃而過的驕傲之色。

經過了這麼多年的風霜,他仍然沒有忘記昔日的顯榮。

老者停頓了片刻,從爐上取下了酒壺,注入了三隻破舊的陶碗,先取起一碗,遞給平陽公主,又取起一碗,遞給衛青,這才舉起了第三隻碗,仰頭一飲而盡,笑道:「好酒,多少年了,我再沒有這樣痛快地喝過。」

衛青也鄭重其事地舉酒過眉,再一飲而盡。

平陽公主舉起那隻粗黑的陶碗,飲了一口,只覺入口酸澀,難以下咽,她含著這口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出產的劣酒,耐著性子,聽那老者接著說了下去。

「首先走霉運的是我。」蒼老的魏尚滿臉都是苦澀,「孝文皇帝前元十三年的冬天,我領著三千人的鐵騎,直馳入匈奴人的重地龍城。那一天彤雲密布,天色陰沉,漠北到處都是粘天的枯草,那種茫茫的無邊無際的暗白色,令人覺得憂鬱。」

衛青沉默地為他續上一碗酒,魏尚端起來,喝了一大口,意氣風發地說道:「我走的是一條匈奴人和漢人都不知道的邊道,這條路隱沒在戈壁灘和牧場之間,只有極少的繕善(按:西域的少數民族國家之一)老牧人才知道。這條路上沒有一點水草,崎嶇坷坎,但它比漠北的幾條馬道要捷近何止數倍!如今……如今是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哦?」衛青的眼中忽然流露出嚮往的神色,這個瘦削的少年在地下的狗皮褥上跪直了身體,臉上滿是敬仰之情。

「三千鐵騎只用了三天時間,便直搗龍城,俘獲了兩名王子、相國、左大將,共四名首虜,另外還俘虜了八千多名騎兵和牧民,繳獲六萬多頭牛羊,是開國以來從沒有過的大勝,是一次前古未有的對夷奇襲。這次龍城大捷,後來被軍中稱之為『三奇之戰』,因為這次大戰的戰機、戰法、戰果,都十分出人意料。」魏尚的臉上滿是傲然之色,他沉浸在往事之中,「但我覺得,所有這些都比不上朝廷對我的賞賜更令人驚訝。你們能不能猜到,孝文皇帝賞了我什麼?」

平陽公主見魏尚的臉上流露出凄然之色,熟知軍典的她,早已經猜出了朝廷是如何對待魏尚的。

果然,魏尚冷笑道:「朝廷說,我這次雖然大捷,但事先沒有將作戰意圖上報,而且俘獲雖然眾多,首虜卻只有四名,離朝廷要求的十名相差甚遠,所以,皇上下詔撤去我的一應官職,將一個凱旋的大將廢為庶人。可憐魏尚百戰之功,只落得這樣的賞賜,天下人都為我抱不平。

「第二年,年過七十的郎官馮唐,特地在孝文皇帝面前為我鳴不平。當日,孝文皇帝與馮唐聊起了邊關戰事,皇上嘆息道,朕如果有廉頗、李牧那樣的大將,何憂匈奴?馮唐冷笑道,陛下雖有廉頗、李牧,不能用也。

「孝文皇帝大怒,拂袖而起,過了幾天,他才召馮唐入宮,問道,你竟然敢在大庭廣眾中辱君,其罪不小,要不是看你年紀老邁,朕就殺了你!

「馮唐跪在地下,朗聲說道,現在匈奴又大舉入寇,殺死了北地都尉劉卬,皇上正在用人之際,何故自毀長城?

「孝文皇帝震驚地說道,此話何意?

「馮唐嘆道,從前的雲中太守魏尚,自束髮便發誓,要為國家靖邊,為君王掃蕩匈奴,他今年已經三十歲了,仍然沒有娶妻生子,父母死時,他只向南大哭三聲,卻沒有回鄉給父母送終。魏尚平生不蓄家產,開軍市的租金和歷來的賞賜、戰利品,自己一毫不取,統統給予士卒,軍中五日一殺牛,七月便備好寒衣,士卒都樂於效死。魏尚大大小小與敵數十戰,百戰百勝,陛下從來沒有賞過,更沒有加給魏尚侯爵。去年龍城大捷,只因為首虜少了六個,陛下就發怒,將他廢為庶人。陛下,您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這豈是用人之道?所以老臣以為,陛下就是有廉頗、李牧,也不能用!

「孝文皇帝這才幡然醒悟,即日復我為雲中太守。可是我經此一事,意志消沉,再也不復往日的豪氣。」

魏尚說到這裡,意興闌珊,端起酒碗,將碗中的冷酒喝得一滴不剩。

後門吱呀地響了一聲,三人同時抬頭看去,只見那跛足的大漢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醉醺醺地擠到爐邊坐下。

他的身後,一陣夾著雪花的北風沿門吹入,令在火爐邊久坐的平陽公主覺得寒意刺骨。

「條侯周亞夫和雁門太守郅都,如今都已入獄而死。」魏尚皺紋叢生的老眼裡流下淚來,「我這個兄弟周舍,在前元十四年的大戰中,淪落在北疆。他做夢都想回到中原,然而因為朝廷誤以他戰死漠北,將他的妻兒封蔭,周舍如果再回到家鄉,只能給家人帶來噩運——以大將之身,降敵成為胡俘,九族都要滅門!所以他只能毀去面容,在長安西郊種菜為生。與他日夜相伴的,只有我,還有他來自匈奴的目不識丁的妻子木晴絲,但木晴絲因為患了重病,無錢延醫,早已於多年前亡故了。而周舍從前的漢人妻子,卻承襲著由他帶來的富貴榮華,又重新嫁了英俊少年。」

平陽公主怔怔地聽到這裡,忽然發現,衛青的腮邊竟流了兩行清淚,這個冷麵冷心的少年,居然會為那些邊將的命運落淚?

平陽公主驚愕不已,悄悄在袖子下拍了拍衛青的手背。

「條侯周亞夫,聽說後來是在獄中餓死的,他又犯了什麼罪過?」衛青忽然問道。

「你去問她。」魏尚冷冷地向平陽公主一指,便不再言語。

平陽公主大覺難堪,大漢丞相周亞夫之死,與她的父皇、她的母親王皇后以及王家的外戚,淵源頗深,如果認真追究起來,連平陽公主都有一份責任。

衛青冷冷地向她看來:「是你父皇殺了他,對不對?」

「對!」平陽公主被他話語里的敵意激怒了,「周亞夫不過是個小小的丞相、小小的條侯,他憑什麼三番五次干涉宮中的內政?他想死保太子榮,保得住嗎?太子榮優柔懦弱,毫無才幹,有什麼資格繼位為大漢天子?我母后的哥哥王信,乃是朝廷最貴重的外戚,憑什麼不能封侯?再說,封不封侯,那是天子一言而決的事情,周亞夫不過一個下臣,他總是固執己見,違拗聖意,咆哮天子廟堂,還有一點人臣的禮數嗎?」

衛青的臉色越發慘白,眼睛裡卻像要冒出火來:「條侯曾經擊退過匈奴大軍,曾經為皇上平定過吳楚之亂,這些功勞皇上統統都忘記了嗎?」

「有功則賞,有過則罰,這是朝廷的治下之道!」平陽公主毫不退讓,「難道所有立過一點功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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