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山刀影寒 五 意外風雪

已經到了臘月,平陽侯府里一片節日的氣象。廚下,從千里外的河東郡來平陽侯府進貢的田莊主人,一撥接著一撥,絡繹不絕。今年是個罕見的豐年,地處中原沃地的平陽縣,各種精米和土產、果品、腊味的歲貢格外多。

「侯爺呢?」平陽公主披著一件家常織錦的藍色外氅,走入了滿是人聲的後府。

正在廳下指點著僕役們的管家,見女主人來了,笑道:「公主安好。去年咱們府上在長安城西新添了一塊地,侯爺一大早去那裡的田莊上算帳,只怕還要有一會兒才回來。」

城西那塊方圓六十頃的良田是平陽公主的嫁妝之一,但她早已經忘記了。

「哦。」平陽公主掃了一眼庭中堆積如山的糧食袋和雞鴨魚肉、各色飛禽走獸,略帶嘲諷地笑道,「大年下的,宮裡宮外有那麼多要緊事,他都不管不問,只先忙著去算自己家的租子,也算得是個會過日子的人了。」

「公主有什麼事情?先給小的交辦。」管家賠著笑說道。

平陽公主皺了皺眉,道:「皇上身子骨兒有些不好,孤要進宮去探視,你給孤安排六輛安車,四十名騎奴,再有各色禮物。其他的也罷了,要十支遼東來的上好野山參,十斤南海血燕,另外備上一百斤黃金,準備著孤進宮賞人用的。」

管家答應著,抬頭看了看天,不禁面有難色地說道:「公主你看,這雲色越來越厚,只怕下午就會有大雪。公主最好等明天雪停了再去。」

平陽公主搖了搖頭:「那怎麼成?皇上病得厲害,皇后打發人來說,皇上在病榻上不停念著孤的名字,孤若不去,孝道何在?別說天上是下雪,就是下刀子,孤也得上路。」

「灞橋到長安有六十多里路……」管家猶豫不決。

「你不用多說了,備馬。一切由孤來承擔。」平陽公主果斷地吩咐,「幾個得力的侍衛里,還有誰在家?」

「只有衛青,他剛剛從老家回來,還沒有安排差事。」管家想了想,盤算著說道,「其他的人,大多派往各地催租子、送年禮,都不在家。」

「就是他吧。」平陽公主也抬頭望了望越來越陰沉的天空,心想衛青一個人足以抵得上別的十個人了,「叫廄下快點套馬備車,孤急著趕路。」

「是。」管家恭著身子退去。

飛馳的車隊在出府三十多里路後便遇上了關中罕見的暴風雪。起初,大團的雪花夾著冰雹砸在車門上,發出「沙沙」的細響,還沒有驚動平陽公主,她正凝視著幾乎凍凝到底的灞河,憂心忡忡地思念著父親。

這幾年,劉啟既勤於政事、又縱情酒色,身子骨越來越單薄,她一直挂念於心,可出嫁之後,遠離皇宮,無法照料父皇,心底有些自責。

車窗外,滿臉沾滿雪珠子的衛青,忽然將臉貼近車簾,大聲稟報:「公主,風雪大了,咱們走不了啦!」

「什麼?」平陽公主沒有聽清他的話。

「雪太大了,咱們沒辦法趕路!」衛青的吼聲穿透了車窗外呼嘯的北風,闖入平陽公主的耳中。

平陽公主這才收回自己焦躁而空茫的思緒,向車窗外看去,果然,前面的道路已經白成了一片。天地間,只見狂風暴雪吞沒了整條道路,相距幾步遠的馬車,互相都無法看清。北風尖嘯著,從灞河上掠過,折斷了無數枯枝,捲起了大堆雜草。

這樣大的風雪,平陽公主長這麼大也沒見過。

她雖然是個膽大的女人,也不禁有幾分害怕。為什麼,在今天這一向氣勢莊嚴的關中冬雪,會變得恣肆狂野?父皇他會不會無法醒來?無法見到心愛的女兒最後一面?

「叫他們統統停車!」這是眼下唯一的選擇了,如此狂暴的風雪為時不會太短吧?也許它轉眼就會變小。

「是!」衛青轉身一看,不禁叫苦連天,一向溫文有禮的他,竟然破口大罵起來。就在這一會兒工夫,後面的五輛車已經全部失散了。

灞河邊的道路本來就不甚寬闊,四下歧路重重,暴風雪來了之後,所有的騎奴都著了慌,各自找路,車隊竟在片刻間就互相迷失了。

「我去找!」衛青緊了緊背上深藍色的軟甲,往凍僵的手指上呵了口熱氣,撥馬欲往另一條路上追去。

「你不要走!」這帶著懇求意味的吩咐,令衛青有些吃驚,平陽公主,這個平時看起來驕氣十足、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主人,也會有恐懼的時候?她看起來似乎有些依戀自己。

平陽公主見衛青在不遠處停住了馬,這才有些放心。

她雖然性格洒脫不羈,但畢竟自小生長在深宮,沒有遇見過這樣陌生的險情。此刻,身邊的騎奴都失散了,只留得一個駕車的馬夫、一個侍婢,更讓她覺得孤獨無依。車窗外臉色冷淡的衛青,反而是她此刻唯一的信賴和倚仗。

衛青瞥了一眼她板得有些木然的臉,不再說什麼,跳下馬來,仗劍站在平陽公主的車門外。

駕車的中年馬夫,雖然穿著暖裘,也已經凍得直哆嗦,北風吹過,中年馬夫忽然叩門哀懇道:「公主,奴才能不能站在車門邊烤烤火?」

「你……你進來吧。」平陽公主有些猶豫,但仍是同意了。在這個非常的時刻,她無法太計較地位尊卑。

天氣太冷了,安車內儘管燒著兩隻腳爐,仍有絲絲寒風透過縫隙吹進來,讓她手腳發涼。暴露在外的馬夫,當然更難抵擋風雪。

身材高壯的馬夫畏畏縮縮地擠在車廂一角,過得片刻,發白的臉色才漸漸好轉。

外面還有一個人呢,他冷嗎?他穿得那樣單薄,卻不肯開口求告。平陽公主遲疑著,隔著窗喚道:「衛青,你也進來烤會兒火!」

抱著長劍、倚靠在馬腹邊的衛青,眉尖已經凍住了幾粒白色的雪珠,他固執地搖了搖頭:「不用。」

這個人真是倔強,到底他和她誰是主人?為什麼他永遠都不願意聽從自己的吩咐?平陽公主只得抱起自己半舊的黑色短裘,隔簾擲了出去。

衛青俯身從雪地里揀起狐裘,順手披在了身邊的火龍馬背上。火龍馬本來是平陽公主的坐騎,因為她今天急著進宮面君,才用來套在自己的安車之前。

平陽公主見衛青仍舊神情漠然,並不領她的這份情,心下一陣懊惱不快,將頭扭了過去,不再去看那個僵立在大雪裡的瘦削的藍影子。

「公主,」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貼身侍婢如意才發著抖打破了車廂里的沉寂,低聲問道,「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咱們就困在路上等著嗎?」

平陽公主並不擔心,她離開自己的府第不過三十多里路,曹壽不會坐視這種暴雪天氣,而對她不聞不問的:「放心,侯爺會派人來找咱們的,再等一等。」

而夜色已經漆黑如墨,風雪似乎有些平息了,北風減慢了速度,不再像剛才那樣凄厲恐怖。路上,白雪反射出清冷的輝澤,這是個多麼沉寂的晚上。

「快趕路吧。」平陽公主高興起來,催促著馬夫。

「是。」馬夫躬身退了出去。

在眾人的期待中,很突兀的,馬夫氣惱地大叫起來。路面上的雨水早已凍結了厚厚的一層,將安車的車輪凍凝在地下,無法向前行進。

「將冰砸開。」平陽公主有些不耐煩。

「馬腿都凍傷了。」一直站在風雪中護衛她們的衛青,此時湊過去看了一下,搖了搖頭,「不成了,這車不能走。」

「那怎麼辦?」平陽公主近乎絕望了,現在已經是半夜了,曹壽還沒有派人來找她。

衛青低頭想了一會兒,猛然抬起頭道:「不成!再坐等下去,今天晚上就危險了。我知道在前面十幾里路外有個村落,我們可以到那裡先找個人家落落腳,等著侯爺來尋。」

「外面的風雪那樣大,如何走路?」平陽公主的聲音有些顫抖,她還是第一次在男人面前流露出脆弱,而這個人竟然是個身份低微的騎奴。

「我來為公主牽馬。」衛青仰起了臉,他深黑的眼睛裡有著沉靜和撫慰。

「那我們呢?」聽到他的計畫時里沒有安排自己,侍婢如意不由得抽泣起來,馬夫也失望地睜大了眼睛。

「你們跟在馬後面。」這位年方十五歲的少年,此刻在這群人面前表現得像個十足的領袖,他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鎮定,那種永遠冷淡而自信的模樣,給了平陽公主很大的信心。

平陽公主咬了咬牙,終於掀開帘子,跳下車去,她不用人扶,踩住馬鐙,斜坐到火龍馬的背上。她沒有料到外面天寒地凍,北風陣陣,針砭刺骨。一陣夾雪的長風吹過,平陽公主的每一個毛孔都凍得縮緊了。

「走吧。」平陽公主從打戰的齒縫擠出了聲音。

衛青一言不發,他從車內又拽出一條厚厚的羊毛氈毯,將平陽公主的腿裹緊,用絲帶牢牢捆好,又將那件黑色的狐皮裘擲給她,他的動作乾脆利落,唯一欠缺的是敬意。

映著雪色,平陽公主凝視著他瘦削的側臉,衛青掩藏在漠然神色下的那種細緻,和他熟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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