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猗蘭春色冷 一 籌箸鏡前

暮秋的未央宮裡,到處都回蕩著蘭草的幽幽香氣。

薄皇后被廢已經半年多了,整個宮廷由於沒有女主人而產生了一種精神上的空落,似乎顯得沒有生氣,沒有一處萬眾矚目的核心。雖然,薄皇后就是在位時,她也無力約束住那些恃寵而驕的皇妃們。

栗姬、程姬、王夫人,這些人或者是深受劉啟的恩寵,或者是有著厲害的大權在握的兒子,哪裡會將一個門庭敗落、早晚要遭廢黜的老皇后放在眼裡?

但當薄皇后被廢居上林後,一種隱約的騷亂和動蕩還是露出它又冷又腥的氣息。

宮廷里變得越來越冷漠,越來越詭秘,到處都能夠看見明爭暗鬥的痕迹,這一點是劉啟所沒有預料到的,為了躲開這些令他意亂心煩的事情,他索性趁著這個春天搬到長安城西的行宮裡去居住了幾個月。

那裡本來充實的都是些剛剛年滿十四歲的仕女,她們都是經由館陶長公主親自面試的備選宮廷的貴族女子,其中既有北地胭脂,也有江南閨秀,一個個都是那樣天真蒙昧、純潔動人,令好色的劉啟體會到溫柔鄉的真實滋味。

而空寂已久的猗蘭殿內,早習慣了冷遇的王夫人,卻在對著妝台上的一面螭花青銅鏡愣愣地出著神。

她是個喜歡梳妝打扮的人,雖然劉啟早已不再垂憐她,但這並不妨礙她每天早晨起來花上兩個時辰梳好自己的高髻,穿上簡樸而美觀的繭綢衣裙。

鏡里,那還是個艷麗的女人,卻艷麗得十分不真實,一種即將凋謝的氣味散發了出來。

王夫人知道,自己最好的年華終是過去了。當年,長發及地、膚白如雪的她剛剛由館陶長公主薦入東宮時,竟令身為太子的劉啟眼睛一亮,當即將一向寵愛的栗姬拋之腦後,專寵了她數年。而這些都已經是往事了。

「娘!」隨著這清亮的呼喚聲,十二歲的陽信公主帶著一群佩刀侍衛,滿頭是汗地闖了進來。

「你上哪兒去了?」王夫人嗔怪地看她一眼,從鏡邊取過一條潔白的面巾,輕輕為女兒拭汗,雖然是深秋,風裡透著砭骨的涼意,但陽信公主的臉上竟然掛滿了汗珠,「我打發人找你吃飯,長樂宮和未央宮兩處,都看不見你的人影。」

陽信公主用有些詭異的眼神看著母親,她的臉上浮出了一絲洋洋得意的神色,忽然之間,她將收在背後的手提起來,笑道:「娘,你看,這是什麼?」

王夫人一瞥之下,臉色不禁劇變,她嚇得大叫一聲,面巾也失手掉落——陽信公主的手裡,竟然拎著一頭淡褐色的胖乎乎的棕熊崽子。

這隻熊崽大約有兩尺來高,深黑色帶金紫的眼睛,似睜非睜。它柔軟的鼻頭上粘有一些吃剩的肉末,正吐出粉紅色的小舌頭在舔玩自己的手掌。

熊崽脖子上的一塊皮被陽信公主緊攥著,熊崽雖然幼小可愛,但偶然張開嘴,白牙森森,顯得十分駭人。在到處都是絲幔、銅鏡和香爐的深宮,陡然見到這種野獸,怎麼能令人不覺恐怖?

王夫人往後倒退兩步,控制不住地尖叫道:「你這渾丫頭,又弄這些東西來嚇唬娘!快把它放回圍苑去,聽娘的話!」

陽信公主的頭搖得像只撥浪鼓,她欣喜地摟住小狗熊,不停撫弄,哼道:「才不!這隻熊崽,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弄到手,娘,你不知道,我騎馬回來的時候,它的娘跟在我的馬後頭拚命追呢,吼叫聲震天撼地。虧得我馬快,不然小命都保不住。跟我出去打獵的六個侍衛,除了公孫敖和李孟,其他四個身上都帶了熊爪的抓傷,李小三兒的肩膀給撕爛了,叫人抬了回來。」

「真是胡鬧!」王夫人真的動了氣,揚手作勢欲打女兒,恨聲說道,「你在後殿餵了十幾條狼狗,讓火龍馬睡在側殿,這些聽都沒聽說過的事,我全都縱容了你。前兒個,你弄了一條大蛇回來,不小心逃到花園裡,把正在賞花的程姬嚇得昏倒在地,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來。你五哥江都王正恨得牙痒痒的,帶著群王宮侍衛到處找你,要毒打你一頓,給他娘出氣呢,虧得有你父皇回護,這件事才算罷休。你沒有半絲悔改的意思,現在倒好,又抱了只熊崽子回來,你當娘的猗蘭殿是馬棚嗎?到處野獸出入,臭不可聞。」

她說著,轉臉對跟在陽信公主後面的一群侍衛,怒氣沖沖地說道:「你們都是幹什麼的?陽信胡鬧,你們也肯陪她胡鬧?將我的再三叮囑都置之腦後。下回再如此,我便告訴掖庭令,讓他重重責打你們,罰去俸祿和名位。」

常年跟著陽信公主的十二名侍衛,大多人到中年,本來性格穩重,無奈被這刁蠻任性的小公主逼迫,天天惡作劇,大違本性,早已叫苦連天。

此刻,他們聽到王夫人責罵陽信公主,心下大快,卻都假裝出愁眉苦臉的模樣,向陽信公主哀哀懇求道:「大公主,你都聽見了,夫人要捉了我們下掖庭大獄呢。你就饒了咱們哥兒幾個,別天天弄那些新鮮花樣,也和二公主、三公主似的,學學讀書寫字、女紅針黹,成不成?你老人家能賞奴才們一口安穩飯吃,讓奴才們一家老小過上平安日子,奴才們也就感激不盡了,算是你老人家疼我們了。」

陽信公主置之不理,她抱著熊崽不斷梳弄,斜倚住猗蘭殿中的朱紅柱基,不屑一顧地撇了撇嘴,說道:「不就是那些詩歌和孔夫子的經書嗎?隨便你們揀一本來,我都能倒背如流。虧南宮和隆慮她們好意思,天天翻來覆去就背那幾本木簡。說起女紅,娘,我怎麼覺得,那小小一根繡花針,一拈起來,比青銅長矛還要沉手?娘,你一定是生錯了,將我生成一個能夠弄刀使槍的男孩兒,那才好呢。」

這孩子真是大言不慚,王夫人一生也未見過像她這樣刁蠻任性的女孩,哪裡想得到自己會生了這麼個寶貝!

此刻,王夫人被女兒說得哭笑不得,只得拂了拂袖子道:「罷了,這會子我有事,不和你理論。也怪娘,自進宮就盼著生兒子,等你生下來以後,一直當成男孩兒養,養成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將來嫁給誰去?」

陽信公主見母親不與她計較,不由得大喜,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臉,嬉皮笑臉地湊過去道:「娘,你有什麼事情?對孩兒說說,只怕我出的主意,比誰都要高明。」

王夫人啐了她一口,又坐回那面螭花銅鏡前,怔怔地對著一幅半舊的白絲帛,一邊提筆亂畫,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去吧,弟弟在找你呢。」

「唔。」陽信公主捉了這頭小熊,原本就打算抱給同胞弟弟、同樣喜歡惡作劇的膠東王劉徹去看。

陽信公主知道,好動愛斗的劉徹只要見了這頭小熊崽,只怕比自己還要興奮些,她一邊答應著,一邊想著劉徹的大喜勁頭,心下歡快,轉身便要往後殿走。

正在這時,陽信公主無意中扭過臉來,忽然從鏡內瞥見,王夫人面前的白絲帛上,竟然密密地寫滿了一個「栗」字。

她心念電閃,轉身吩咐侍衛們道:「李孟,你把這熊崽子抱給膠東王玩,說我待會兒就去。別的人都回去吃飯睡覺,今天晚上要捉蛐蛐兒,昨天那頭『鐵須王』不是輸給魯王了嗎?我聽得小黃門說,城東墳崗子里有好蟲,咱們去捉一隻天下無敵的。記得,酉時出門,別灌飽了黃湯,喝得不知東西南北!」

她絮絮叨叨地吩咐完了今天的要政事宜,這才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命侍衛們離開。

那些中年侍衛們如逢大赦,轟的便散了。

猗蘭殿里頓時一片安靜。

青銅獸頭上噴著細細的桂木香,琉璃屏風後隱隱遮著商鼎和鍍金的周代美人立像,妝台上,一座鎏金自動的沙漏下,一群白玉脂刻就的小人兒,正在不停地翻著跟頭,走著鋼索,嘴裡吞吐著雪亮的長劍。

這一年,由於府庫充盈的緣故,劉啟不再像從前那樣過度儉樸了,有時候會賞賜一些名貴飾品和四夷貢品給大臣和嬪妃,而王夫人得到的賞賜僅次於栗姬。

誰都知道,這些東西其實並不是賞給王夫人的,而是劉啟送給陽信公主和膠東王劉徹的禮物。

「娘,我知道你在煩什麼。」陽信公主見殿內無人,笑嘻嘻地攀著王夫人的肩膀,眨著眼睛說道。

「你只是個小女孩兒,能知道什麼!」王夫人長嘆著,將筆在白絲帛上亂抹,塗去那些大小不一的「栗」字。

陽信公主直起腰來,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道:「娘放心,她爭不過你的。」

「誰爭不過我?」王夫人裝聾作啞。

陽信公主沒有說話,低著頭,纖細的手指在絲帛上用力點點那個「栗」字。

王夫人見自己心事暴露,索性不再塗抹栗姬的姓名,擲下狼毫筆,身子無力地倚住妝台,嘆息道:「我哪裡爭得過她!人家的兒子是太子,自己又整天打扮得妖妖嬈嬈的,纏得皇帝一步來不了猗蘭殿。我拿什麼和人家比?」

陽信公主見母親的話里大有悻悻之情,顯出沉重的失落感和強烈的嫉妒心,心下不禁有些好笑。

她暗自思索著,父親劉啟本來就喜歡漁色,在城西建了座別宮,將全國各地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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