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春分·花橋·復仇

章小茜解下黑色的手鏈——這條在她哭泣無助的時候,給予她希望的手鏈——收起自己的這份勇敢。

手腕上細細的傷疤,烙印著過往的痛苦回憶,章小茜覺得自己就像被遺忘的風景,偶爾被人想起的,也只有那份凄涼。

你一定要比我幸福啊!

每每姐姐心情大好,便會這樣對章小茜說。姐妹倆裹著同一床被子,在暖氣不足的房間里擠在一塊兒,姐姐展望她的大好未來,總希望能快點搬出去,找個愛自己的人結婚生子。說到這裡,姐姐總會一個人「咯咯咯」地笑起來。那時候的姐姐是幸福的,這種幸福的味道章小茜也品嘗過。和秀人在一起的時候,章小茜再也沒有把自己弄傷過,全身的傷疤和她的心一起癒合了。

姐姐,我會幸福的——她這樣以為過。

自己赤身裸體出現在花橋高中的大屏幕中,遍體的傷疤,那不該是一個高中女生的身體。章小茜不需要吉宇的道歉,他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個怪胎,包括她自己。

這本就是事實。

想起了父親,自責重新侵蝕整個心,章小茜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支圓珠筆,毫不手軟地扎向自己的後背,苦行僧般鞭撻自己。

一下,兩下,三下。

這樣的自己,還會相信幸福嗎?

「你在幹什麼?怎麼又這樣呀!」聽見動靜的呂曼珠衝進房間,一把奪下章小茜手裡的筆。

筆尖彎成了九十度,漏出的筆油和鮮血混成一團,弄得兩個人滿手都是黑色的黏稠液體。在搶筆的時候,呂曼珠的手被碎裂的塑料筆身刺破了。

「沒事,沒事。」呂曼珠從肉里拔出碎片,始終帶著笑容。

母親被扎傷的傷口,像一顆催淚彈,章小茜忽然有了想哭的衝動,充盈淚水的眼眶才滴下一顆淚珠,她就再也控制不住情緒,聲嘶力竭地號啕大哭起來。

輕柔拍打女兒顫抖的身子,呂曼珠眼眶也變得紅紅的。

「學校的事情教導主任打過電話給我了,他建議你最近不要去學校。正好你也換換心情,幫我一起整理整理家裡的東西,我們下個月就搬家。」

「搬家?」章小茜有點猝不及防。

呂曼珠抬起頭,看了看開裂的天花板和牆上剝落的乳膠漆:「這房子剛買下來的時候還挺新,但現在什麼都變舊了,下水道也容易堵塞。我今天去房地產中介那兒問了問,倒是比我買的時候漲了不少錢。賣了去別的地方再買一套,餘下的錢足夠供你上大學了。」呂曼珠始終用詢問的眼神看著章小茜,生怕自己說錯話。

「我不想搬家。」

「為什麼呢?」呂曼珠皺了皺眉頭,盡量用平靜的口吻問道。

「這是爸爸留給我們的房子,這裡也有姐姐的味道。」

「那我呢?」呂曼珠嘟著嘴問。

「你怎麼了?」

「你就不想和我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嗎,就只有你和我的生活?」

「新的生活?」章小茜呢喃道。在姐姐對自己說就快租房子搬出去的時候,在秀人從懷裡掏出雞蛋餅遞給她的時候,她都曾嚮往過這個詞,只是認真想想,怎樣才是新的生活呢?

自己能忘懷父親的死,忘記姐姐的自殺嗎?

能忘記自己喜歡的那個人嗎?

能忘記郭樹言那晚對自己所說的事情嗎?

能抹去一身醜陋的傷疤嗎?

不可能!

章小茜知道自己辦不到。再明亮的陽光也照不到她內心陰暗的角落。

呂曼珠做了個深呼吸,打破了這個房間里的寧靜。

「你知道嗎?害死你爸爸的人,其實是你姐姐章小蕙。」

有種無形的壓力扼住了章小茜的喉嚨,肅靜的耳朵能清楚聽見時鐘「滴答滴答」的走時聲。這聲音穿過悠長的走廊,如時光流轉般久久不願停歇。

十一年前,章小蕙九歲,章小茜六歲,母親雖然潑辣,但那時候的她臉上總掛著笑容。父親章程每天下班回家,都會抱起小女兒,領著大女兒一起去路邊攤吃上幾樣小吃,讓她們回去千萬別和媽媽說。吃晚飯的時候三個人互相偷瞄著對方,裝出狼吞虎咽的樣子。母親便把筷子掉轉頭來,敲著她們的碗:

「餓死鬼投胎呀!」

父親也在一旁故意板下臉:「慢點吃,慢點吃。」趁母親不注意,偷偷沖她倆眨眨一隻眼睛。

性格開朗的父親常常大笑著和一家三個女人開玩笑:「等我哪天老了,就勾著你們三個人出去逛街,要是別人問起來,我就說這是我大老婆、二老婆和小老婆。」

章小蕙噘起小嘴,不高興地爭道:「我不要做二老婆,我要做大老婆。」

年幼的章小茜學著姐姐的樣子,也吵嚷著要做大老婆。

「好,那我就讓小茜做大老婆。」

呂曼珠給丈夫一下肘子,嬌嗔地責怪道:「看你成天胡說八道些什麼,這家裡都快造反了。」

父親笑得更歡了。

那年初夏,父親胸口時常悶痛,去醫院查過後,診斷報告竟然是肺癌晚期。這和他洗煤氣罐的工作有關係,每天都會吸進大量的有害氣體,久而久之,身體受到了蠶食。平日里能吃能喝,沒有任何癥狀出現,那個年代的人也沒有往醫院跑的習慣,有些小毛小病章程自己也就扛過去了,等挨到堅持不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雖說清洗工不是個十分體面的職業,但煤氣公司的工作也算個鐵飯碗,要是現在就入院治療,非但要花不少醫療費,而且照樣是等死。章程不想看見家裡三個女人傷心欲絕的樣子,他受不了這場面。

尋思再三,他把自己得絕症的事情告訴了一個人。

家裡讓他最少操心的女人,就是姐姐章小蕙。

和這個噩耗一同告訴章小蕙的,還有章程的一個計畫。他讓章小蕙在他上班時間,帶小茜去他洗罐子附近的河邊,故意製造落水事件。

「那裡的河很淺,小茜不會有事的。」

章小蕙並不太懂肺癌和感冒的區別,也不懂父親為什麼要讓自己把妹妹推進河裡。那樣就能治好爸爸的病了嗎——一股腦的疑問,章小蕙也沒有打破沙鍋問到底,她不曾料到父親會因此死去。

「這件事要讓媽媽知道嗎?」

「千萬不要。」章程讓章小蕙對他作出人生最重大的保證,「如果你說出去的話,爸爸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明白嗎?」

章小蕙小雞啄米般地點著頭,直到連自己都堅信會嚴守秘密。

以章程對呂曼珠性格的了解,一旦她知曉了整件事情,也就不會發生之後那場去公司討要賠償金的戲碼了。

這是父女間的秘密,是章程為這個家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計畫實施的前一天,章程做了兩根手鏈交給章小蕙,她一根,妹妹一根。

第二天,章小蕙依照計畫領著妹妹去河邊散步,也不知道是誰先挑起了話頭,姐妹倆為了誰做大老婆的事情爭論了起來。

「爸爸最喜歡我,我做大老婆。」年幼時的章小茜被嬌寵慣了,有些蠻不講理。

「我歲數比你大,你只能做小老婆。」章小蕙分毫不讓。

「媽媽比你大,那就媽媽做大老婆。」

章小蕙想起父親只將病情告訴給了自己,沒有告訴母親,心中升騰出優越感,輕蔑地說道:「爸爸才不喜歡媽媽呢!」

「我告訴媽媽去。」章小茜得意地挑著眉毛,打算跑去打小報告。

兩個女孩誰也不肯退讓,惱羞成怒的章小蕙也忘了父親的交代。頭腦一熱,生氣地推了一把妹妹。不料河邊的石子又濕又滑,章小茜一個踉蹌,跌進了河裡。

這下章小蕙慌了神,也沒多想,衝下河去救妹妹,一腳踩在塊鋒利的石頭上,腳底傳來鑽心的疼,她抬起流血的腳,已經沒膽在水裡邁步子了。

看著在水裡掙扎幅度越來越小的妹妹,章小蕙這才想起父親的計畫,開始大聲呼救。

章小茜落水的地方距離計畫的地點稍遠一些,章程聽見聲呼救跑過來的時間比預計晚了點,但還是成功救起了章小茜。可章小蕙沒有想到父親竟然再也沒有爬上岸。父親的水性很好,而且這條河對一個成年人來說,算不得很深,為什麼父親會被水裡的石頭敲破頭呢?是因為跑來的路上消耗太多體力嗎?

章程告訴章小蕙的計畫中,並沒有他自殺的部分。在水中他托起女兒後,他向著更淺的河岸游去,一頭栽入水中,向水底的大石頭撞去。

不明緣由的呂曼珠咒罵妹妹時,章小蕙在一邊默默地心疼,她糟糕的心情比起妹妹有過之而無不及。

姐妹兩個隱忍著父親因為自己而死的自責,度日如年。

在葬禮上,章小蕙把父親留下的手鏈戴在了妹妹手上,卻沒有戴自己的那根,連同與父親的那個約定,一併封存在了她的內心之中。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她早早輟學打工,希望把上大學的機會都讓給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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