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驚蟄·後山·尋回

寒假過後的第一個星期一,是花橋高中的開學日。依然微涼的空氣中,帶著零星的雨點。章小茜和秀人都沒有撐傘,乾淨的校服和頭髮上,附了一層細細的雨珠。

雨水在發梢匯成一路,滴進後衣領的空隙中,章小茜打了個冷戰。

「還是打傘吧!」秀人剛舉起手裡的傘柄,章小茜就逃得遠遠的。

自從去過「瘋子」家後,章小茜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整個寒假沒有和秀人見過面,今天也是秀人在她家門口才等到她。章小茜冷淡的態度,讓秀人產生自己犯了錯的幻覺,不明真相的他一個勁賠著笑臉。

不知是不是憋了一整個寒假的話不吐不快,校門之內人聲鼎沸,學生們成群結隊地圍在操場主席台的大屏幕前,不時爆發出一浪高過一浪的驚呼聲。上一次出現這種場面,是章小蕙自殺的那天早晨。

不斷有經過章小茜身旁的同學用異樣的眼神打量她,然後迅速移開,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著。

「就是她吧。」

「對,她是舞蹈班的。」

「錯不了,我知道她叫章小茜,怪人一個。」

每個人對待章小茜的態度都很奇怪,充滿著懸疑的氣息。所有人看見章小茜都會自動退到一旁,在她目光之外議論不停。秀人踮起腳,朝扎滿人堆的主席台看去,電子屏幕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五顏六色的雨傘遮蓋住了整個屏幕畫面。

秀人高喊「借過」,一路往裡擠,幾個看見秀人的同學,猶如見了煞星般退出人堆。

露天的屏幕外面罩了玻璃,沾著雨點後畫面顯得不是特別清晰,但還是能看出正在播放的內容。一位赤裸半身的女生,正在畫面中換著跳舞時穿的連衣裙,角度和場景秀人十分眼熟,曾經他也看過類似的視頻,是他威逼別的同學潛入練舞室的女更衣室偷拍的。只是這次的主角,居然是自己的女朋友章小茜。

在那彷彿被打了馬賽克的畫面中,很多人都看見了章小茜背上密密麻麻的傷疤,就像被嚴刑拷打過一樣。

秀人不願再看下去,憤怒地驅趕著人群。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秀人像一頭髮瘋的獅子,甩動手中的傘柄,將那些如鬣狗般依依不捨的圍觀者趕進教學樓。

涌動的人群自動分成了兩路,雨傘之間的空隙中章小茜失魂地望著屏幕,雨水充滿了死亡的味道,父親躍入河裡的那個瞬間,在她心中定格。她手腕上的舊傷疤在雨水澆灌下肆意滋長。她用另一隻手,全力按住了傷疤。

秀人上前一步想阻斷她的視線,她卻拋下一個冷酷的背影,在眾人的注目禮中往教學樓里跑去,搖擺的身體濺出水花,卻怎樣也無法從這潭髒水中脫身。

突然雨勢增大,雨點拍得臉生疼,秀人卻覺得全世界只有章小茜一個人在淋雨。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屏幕上讓人膽戰心驚的一道道傷痕。

原來,自己和她,並不是同類。

每個雨天,帶著春雷空靈的低吟,梳洗靈魂,瓦解短暫生命中的信仰,就像上帝為一幕幕悲劇設計的場景,毫無新意。

一隻腳剛踏進高一班的教室,秀人看見坐在第一排的吉宇正笑得淚水滾滾,前仰後合,一位女生蹲在地上,收拾著散落一地的課本,不時抽吸一下鼻子。

秀人皺著眉往右邊瞥一眼,幾排之外的座位上,沙欣居然正志得意滿地抖著腳。對吉宇泄漏視頻的猜測終於得到了印證。

秀人直接奔向吉宇,將阻隔在他們之間的課桌一把掀翻,鄰近的同學一窩蜂逃開,在教室門口作壁上觀。

「東西呢?」秀人雖是在對吉宇說話,眼睛卻正視著沙欣。

吉宇沒有像秀人印象中那樣蜷縮顫抖,而是還以挑釁的目光:「你自己的東西,為什麼來問我們?」吉宇故意將「們」字拖了個長音,脖子往沙欣所在的方向甩了甩。

「欺負女生,你還真不要臉。」秀人靠近一步,捏起拳頭,關節泛白。

地上撿課本的女生抹著淚抬起頭看向秀人,誤以為秀人是為她挺身而出英雄救美。

吉宇反唇相譏:「我沒欺負她們,這都是她們的報應。」說完他看了看蹲在地上的女生,她曾當著其他同學的面說吉宇偷了她的錢。吉宇故意把腳踩在課本上,乾淨的封面立刻出現一個醜陋的鞋印。

沒有人向女生伸出援手,秀人知道大家不是害怕吉宇,而是忌憚替他撐腰的沙欣。女生拾起最後一本書,撣去灰塵,丟給吉宇一個白眼,用很輕的聲音罵了句:「窮鬼。」

「你再說一遍!」吉宇刷地一下站了起來,變了臉色。

女生嚇得抱著書本連連往後退。

「我替她說。你這個窮鬼。」秀人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包含著輕蔑和羞辱。

難堪掩蓋了憤怒,吉宇狼狽地低下了頭,手臂受傷的瞬間又浮上水面,他退縮了。

沙欣對後排的兩個大個子,大野和司牧側了側頭,兩個人心領神會地開始起鬨。

「吉宇,你是不是男人啊!被人家這樣罵,都不還手。」

「是啊!你就是一輩子當窮鬼的命。」

一唱一和的煽風點火,戳中了大家的笑點,刺耳的偷笑聲此起彼伏。吉宇如芒在背,終於抑制不住,當胸推了秀人一把。

秀人早有準備,一個撤步,蓄勢待發的拳頭就揮了上去。瘦弱的吉宇第一拳就沒挨住,摔倒在剛才被秀人掀翻的課桌上,額頭磕在堅硬的桌角上,鮮血迸流。

「你怎麼打人啊!」大野和司牧從後排站起來,一左一右對秀人呈夾攻之勢。

一切都像事先精心編排過一樣,沙欣離開了座位,雙手插著褲兜踱出了教室,也許是不想親眼見到曾經的兄弟被圍毆的樣子。

秀人隔著面前的兩個大個子,沖沙欣放出狠話:「這賬我會跟你慢慢算的。」

沙欣的嘴角彎成一道得意的弧度,朝身後舉了舉手,這個動作不知是與秀人道別還是讓大野和司牧動手的暗號。

司牧的一隻大手揪住了秀人的長髮,輕哼道:「娘娘腔充什麼大佬!」

秀人咬著牙根,一記勾拳,剛揮到一半,手臂被大野架在了半空中。一記反關節的擒拿術,秀人的右手被扣到了背後。他的頭自然下垂,正撞上大野抬起的膝蓋,頓時鼻子一陣酸痛,兩條熱乎乎的鼻血湧出鼻腔。

秀人大罵一句髒話,腦袋用力撞向拉住他頭髮的司牧,只覺頭皮一陣劇痛,捂著臉的司牧指縫間幾縷黑髮。大野見同伴吃了虧,又是一記黑拳正中秀人的肚子,秀人被打翻在地。右眼窩青黑的司牧吼著撲向秀人,拳拳到肉,絲毫沒有手下留情。不一會兒,秀人已毫無還手之力,抱著頭在地上翻滾,新校服已是髒亂不堪。吉宇也趁機湊過來,用力踹了好幾腳他的腰眼。

這場鬥毆,準確地說是毆打,被一個嗓音尖厲的女生所終止。

「教導主任來啦!」

一秒鐘後,所有的同學都回到原位,連被撞歪的桌椅也已經擺放整齊。大野和司牧立刻住手,司牧朝地上的秀人吐了口口水,揉揉傷處返回了座位。吉宇一貓腰坐回了自己第一排的座位,冷眼看著面前灰頭土臉的秀人,體會到了曾經秀人才有的優越感。

「秀人,你在這裡幹什麼?」一個焦頭爛額的早晨,讓教導主任低頭看見秀人的樣子時,也沒追問緣由的心思,只是扶了他一把,「快跟我走,學校里來了警察。」

秀人捋著被弄亂的髮型,毫無感激之情:「關我什麼事?」

「他們是來找你的。」

「找我?」

教導主任用嚴厲的眼神整頓了一下紀律,把秀人帶出教室,沉默了一會兒,伴隨教室里又響起的嬉笑怒罵聲,他淡淡地對秀人說:

「馮峰的外婆自殺了。」

從最後一排重回第一排的座位,是因為吉宇解決了購買課外輔導書的問題,他將在女更衣室里拍到的錄像統統交給了沙欣。那晚吉宇想要刪除錄像,閉眼按下刪除鍵後,再睜開眼睛,屏幕上幾個小字在閃爍:

刪除視頻?

確定(Y)?取消操作(N)?

小小的悔意動搖了吉宇,他最終選擇了N鍵。錄像帶被保存下來,埋進了後院的小洞里。

現在拿出來倒成了吉宇交易的條件:第一點,是沙欣要給他購買輔導書的錢;另一個條件,是沙欣成為吉宇在校園裡的保護傘。沙欣這麼做,也出於一部分的私心,可以藉此次事件孤立秀人,自己取而代之,往後在買賣錄像帶的交易上,能夠狠狠賺上一筆。

他倆維繫著這種互相利用、狐假虎威的關係,吉宇有時會擔心,等到某一天利用價值耗盡時自己會被沙欣拋棄,所以他試圖找出沙欣的軟肋,一旦捏住它就足以令沙欣屈服。

這是一個關乎郭樹言、章小蕙、章小茜、秀人、沙欣、「瘋子」的秘密,吉宇曾看見郭樹言跟蹤秀人和章小茜,秀人和沙欣又曾潑過郭樹言書店油漆,郭樹言後來又成了殺害「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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