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水·醫院·躊躇

被一個響亮的炮仗聲驚醒,章小茜看了看床頭柜上的鬧鐘,才慢吞吞地走到六點半。霧氣蒙蒙的玻璃窗,也瞧不清是哪個鄰居家的孩子在調皮搗蛋。章小茜翻身用被子捂住了頭,想再多眯一會兒,轉念想到今天是大年初一,要給母親拜個早年,便從床上利索地坐了起來。

枕頭邊露出一抹紅色,定睛一看,是個大紅包。章小茜打開紅包,兩張簇新的紅色鈔票,是母親給的壓歲錢。

一股暖流湧來,心酥酥的。

「這麼早就起床啦!不多睡一會兒?」呂曼珠端著熱氣騰騰的早點走進了章小茜的房間。

章小茜先去接盛早點的托盤,手腳被呂曼珠擋開。「你快去刷牙洗臉,早點我給你放這兒,有你最愛吃的雞蛋餅和皮蛋瘦肉粥。」

「早飯我來做就行了。」章小茜受寵若驚。

「以後不單是早飯,所有的飯都由我來燒,反正閑在家裡也沒事。」

眼前的呂曼珠把蓬卷的長髮規規矩矩地紮成一股,不施粉黛的臉略顯蒼老,那雙清洗煤氣罐而變得粗糙的手,彷彿是被歲月的砂輪打磨過一樣。

對著呂曼珠端來的早餐,章小茜顯得手足無措。印象中,在父親死後,這是母親第一次為她做飯。因為父親的意外身亡,經濟重擔壓在了母親身上之後,家務事落在了姐妹倆身上。她想對一反常態的母親說點什麼,但動嘴了嘴唇又不知道如何啟齒。

「想什麼呢?快起床,我幫你把被子疊了。」呂曼珠語氣溫和地敦促道。

揣摩母親到底有什麼目的,章小茜一時頭腦發熱,破口而出:「為什麼突然這個樣子?」

「怎麼了?」呂曼珠一點不生氣,關切地問。

「算了!」章小茜抓起雞蛋餅,咬下一口,悶不吭聲。

「小茜,等會兒你有事嗎?」

「我約了同學一起做寒假作業。」章小茜撒了個小謊,突然想到和秀人說好了見面,「不好!我要遲到了!」

「那你快去吧!」有點小失落的呂曼珠不忘跟在女兒後面叮囑幾句,「早點回來,今天燒你最愛吃的松子桂魚。」

章小茜輕輕「嗯」了一聲以作回答,叼著雞蛋餅,把腳費力地伸進鞋子里,起身走了出去。

又是一聲爆竹聲。臨別前章小茜回頭沖著母親說了一句:「新年快樂!」

呂曼珠愣了一愣,露出會心的笑容:

「新年快樂!」

章小茜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呂曼珠的視線,也不知有沒有聽到她的祝福。

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變成我從小就喜歡的母親的樣子。恍如行走在無盡的黑暗中,對於突如其來的光明,她充滿懷疑和顧慮。

章小茜泄憤般甩出一拳,砸在圍牆裸露的磚塊上,手背被擦去一層皮,滲出絲絲鮮血。

是老天爺在開玩笑嗎?

秀人早已等候在庭院之中,他呵出的熱氣像被荒棄的樹木所吸取,還未來得及飄遠,便在他的長髮之間散開。秀人雙手插在口袋裡,不停跺著腳,活動已經冷得生疼的腳趾。

「我來晚了。」一路小跑的章小茜氣喘吁吁。

「先吃早飯。」秀人解開衣扣,從懷裡掏出兩個雞蛋餅,「還是熱的。」

章小茜剛咽下去一個,又見雞蛋餅,稍稍一猶豫,被秀人察覺到了。

「怎麼?吃過了?」秀人毫不猶豫地收回了手裡的雞蛋餅,滿不在意地說,「不吃拉倒,我一個人吃。」

章小茜也懶得同他拌嘴,找到自己在花壇上做的標記,挖出了信封,原封不動地交還到秀人手中。

秀人接過信封,往外套的貼身口袋一塞,繼續吞咽起另一隻雞蛋餅。

「你說今天帶我去個地方,是哪兒?」章小茜問道。

「你今天有事?」

「嗯。必須回家吃晚飯。」

「那我們現在就出發吧!」秀人一下子把手裡的食物全塞進了嘴裡,油膩膩的手在褲腿上蹭了蹭,牽起了章小茜的手。

踩著滿地鞭炮的屍體,就像在走紅地毯一樣,每條街道都有幾個環衛工在清掃馬路,揚起的灰塵中充滿了硫黃的味道,那是春節的味道。

「你的手真冷呀!」秀人拉著章小茜的手往自己口袋裡伸,「這裡暖和。」

經過幾個環衛工身邊時,她們投來了異樣的目光,章小茜連忙把手抽了回來。

「怎麼了?」秀人明顯不高興了。

「被人看見我們這樣不好,我插在自己口袋裡就行了。」章小茜雙手插兜,走到了前面。

她心事重重的樣子,再愚鈍的人也能夠看出來。

秀人嘴巴歪向一邊,發出「切」的一聲,表達對女人這種動物的難以理喻。

約走了半個小時,腳下的路變得溝壑縱橫,房屋的密度越來越大。很快,秀人帶著章小茜深入了一片舊矮的陋巷中。

章小茜不知道秀人究竟要帶他去哪裡,沒有問也沒有興趣打聽,只是緊緊跟在後面。有時候放空腦袋,什麼都不管不顧的盲從,也是很愉悅的一件事。同樣,秀人也沒有問過她為什麼事而愁眉不展。

巷子漸深,過年的氣氛和蔚藍的天空也漸漸變少,穿行在花花綠綠的晾衣架下,狹窄的空間里瀰漫著一股騷臭味。

「到了嗎?」章小茜還是沒有忍住,開口問道。

「就在前面了。」

順著秀人手指的方向望去,牆壁剝落的小屋前,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婦正在屋檐下,用晾衣叉挑著一塊醬牛肉。

「外婆,讓我來,讓我來。」秀人接過老婦手中的晾衣叉,技術嫻熟地取下了醬牛肉。

「秀人來了呀!」老婦眯起老花眼,看見了他身後站著的章小茜,「這個是?」

「哦,她叫章小茜,是我們學校的同學。」秀人在老婦的面前有點害羞,紅著臉向章小茜介紹道,「這位是馮峰的外婆。」

「馮峰?」章小茜對這個名字十分陌生。

「就是『瘋子』。」秀人貼近她的耳朵說。

章小茜這才恍然大悟,有禮貌地向老婦道了聲新年好。

「你們進屋隨便坐,我先把醬牛肉放起來,這可是小峰最愛吃的。」家裡來了客人,彷彿一下子點燃了老婦的熱情,步伐也靈巧起來。

老婦的身影剛消失,秀人就一臉嚴肅地關照章小茜:「她還不知道『瘋子』出事了,我騙她『瘋子』被學校保送去了城裡工作,過年要值班所以回不來。」

「能行嗎?」章小茜持懷疑態度。

「所以我帶來了這個。」秀人拍拍鼓鼓囊囊的胸口,那個信封剛剛被他塞在了那裡。

老婦從廚房端了兩杯茶水走出來,他們倆立刻中止了對話。

「家裡沒什麼好吃的招待你們,今年我身體不好,住了一段時間的醫院,過年糖果也沒買,你們倆就喝杯茶吧。」

「我們剛吃了早飯過來,您不用客氣。」

章小茜和秀人擠在屋子裡僅有的一張沙發上,捧起杯子,品了口醇香的茶葉。在秀人和老婦閑聊之餘,章小茜才有時間細細打量起「瘋子」和他外婆所住的這間屋子來。

他們所在的房間是「瘋子」外婆的卧室,也兼具了接待的功能,往裡有一扇門,應該就是「瘋子」的卧室了。廚房被設在了大門外面,和鄰居們的廚房一樣,是在巷子公共區域內的違章建築,放著木質馬桶拉著布簾的角落,算是一個衛生間了。章小茜明白了剛才聞到的騷臭味是何緣故了。屋子收拾得還算整潔,地面一塵不染,但高處的燈罩和紗窗已布滿了灰塵,漏水處的屋頂殘留著褐黃色的水漬,顯然這部分的工作已超出外婆的能力範圍。這個家並不富裕,甚至有些貧困,這位堅強的老婦人獨自撐起了一個家,為外孫消耗著最後的生命。

「外婆,小峰昨天打電話來,讓我今天給您拜個年,還讓我把他這個月的工資帶來交給您。」秀人把信封里的錢全部交給了馮峰的外婆。

「這麼多呀!」老婦很吃驚。

「以後還會更多的,『瘋子』進了個大公司,就是過年要加班。」秀人乾笑著說。

老婦拿著錢走進了馮峰的屋子,很快,她拿著兩個紅包出來了。

「從來沒有給過秀人壓歲錢,今天就全部補上吧!」老婦態度堅決,秀人和章小茜再三推讓。老婦有點生氣了,對他們說:「你們看不起這個錢,還是看不起我?」

「外婆,馮峰給的錢是用來讓您買吃的補身體的。」

「那你就是看不起馮峰。」

「我不是這個意思。」秀人被逼得只能向章小茜投去求助的目光。

「恭敬不如從命,那就謝謝外婆了。」章小茜沒看秀人,爽快地收下了錢,「外婆,我們還有事先走了,下次再來探望您。」

「去吧!」老婦額頭垂下一簇白髮,有種說不出的寂寞。

送完客關上大門,老婦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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