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立春·庭院·嫉妒

章小茜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會和秀人在一起。感情開始時來得悄無聲息而又無比迅猛,如一輪巨浪襲來,整顆心浸潤其中。說來他們的關係是因為秀人一次「見義勇為」變得親密起來。

學期接近尾聲,舞蹈老師開始籌備花橋鎮一年一度的學生舞蹈大賽,作為以舞蹈見長的特招生章小茜,自然是領舞位置的熱門人選。原本氣氛融洽的舞伴們,都變得各懷鬼胎起來,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兒交頭接耳,彷彿商量著見不得光的陰謀。獨來獨往的章小茜沒什麼人緣,成了一群女生嚼舌根的對象,八卦慢慢變成了謠言,不知怎麼就扯上了章小茜的姐姐。

最初的版本是說她有精神病,跳樓的時候正在發病。後來有人分析說女人想不開,大多是因為男人,可能還懷上了別人的孩子,結果被拋棄。更有甚者說是章小茜搶了自己姐姐的男人。謠言的終極目的是要詆毀一個人,這對死人是沒有意義的,於是「精神病」和「爛貨」的帽子就扣到了章小茜頭上。

本想著就不聲不響地過去,一個寒假之後,也許那些人就會淡忘,再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和她們見面。可是,當公布的排舞名單上沒有自己名字時,章小茜才知道所有的忍讓不過是別人眼裡的懦弱,自欺欺人罷了。

章小茜當著整個舞蹈班的同學,一把扯下了貼在布告欄里的名單,撕了個粉碎,還不解氣地唾上兩口。

「你做什麼?」名單上的領舞者生氣地質問,「神經病發了吧!」

「你才神經病呢!你們才是一群神經病!」章小茜反擊道。

互不順眼的雙方宣戰了,積攢的怒氣一觸即發,聒噪的女生們立馬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得像口炸開的鍋。

辱罵、譏諷、恥笑,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這場爭吵中來,趁著混亂有人推搡著章小茜,她摔破了膝蓋,坐在滿地紙屑上,仍毫不退讓。

直到秀人如騎士般降臨,他沉默著當眾扶起章小茜,眾怒瞬間消退。用他自己的話講,是把她從人堆里撿了出來。

一夜之間,謠言不再與章小茜的姐姐有關,而是演變成了緋聞,兩者之間的區別,是再也沒人敢當面叫她「精神病」或者「爛貨」了,背後的指指點點也更為地下了。秀人在她的身邊支起了一把無形的保護傘,後來章小茜問過他,為什麼那天會來扶自己。

秀人搖搖手腕上與她一樣的手鏈,認真地答道:「因為覺得你和我是同一類人。」

章小茜聽了之後,露出滿足的笑容,自責曾經對他的偏見是多麼愚蠢。兩人十指相扣,緊緊握住對方的手,即使世界末日降臨也沒關係,至少不會孤獨地死去。

章小茜曾經想過,喜歡的人會是什麼樣子。大致就是秀人的樣子吧!輪廓分明的五官,笑或者不笑都帶著淡淡的憂鬱氣質,總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無所畏懼的樣子。

交往以後,放學後的護送工作秀人自然是義不容辭,章小茜總是戰戰兢兢地走完這一程,就怕被鄰居熟人撞見。每次她都在離家很遠的地方就同秀人道別。

這一天,秀人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交給她,說先寄存在她那裡。

「這是什麼?」章小茜小心翼翼地掂了掂,放在了書包夾層的最下面。

「過幾天你就知道了。」秀人神秘地說。

章小茜好奇地抬起頭,正巧撞上秀人專註的眼神,兩個人離得很近,近到都能數清秀人嘴唇上的鬍鬚了。

他笨拙地把頭側了個角度,熾熱的嘴唇一下子貼了上來。章小茜覺得自己的耳朵就要燒起來了,兩隻手不知該往哪裡放,嘴巴里飄進了淡淡的煙味。

一個熟人經過,章小茜用力推開他,擺弄著自己的頭髮,臉蛋紅撲撲的,帶著初吻的羞澀和甜蜜。

「你是不是一直這麼吻女孩?」章小茜嗔怪道。

秀人舔了舔嘴唇,還在回味剛才的吻,壞笑道:「我可不是隨便的人。」

「隨便起來不是人嘛!」

直到整條街上的路燈亮起,秀人才依依不捨地揮手告別。章小茜哼著小曲,步伐輕盈得像只兔子,她拿出鑰匙塞入鎖孔,用力一轉。

耳朵捕捉到的不止開鎖聲,還有其他的聲音。她轉身掃視每個陰暗的角落,每根可以藏人的電線杆,什麼都沒發現。章小茜總覺得最近身後有人跟蹤,卻從不見蹤影,她塌下肩膀,鬆了口氣,希望只是自己的神經兮兮吧。

她接著哼剛才沒哼完的小曲,一記沉重的關門聲後,鑰匙還不及放回口袋,隨之而來的是她熟悉的咒罵聲。

「放學不知道馬上回家,死哪兒去了?」

章小茜二話不說,摔下書包,捲起袖子直奔廚房。

自從姐姐章小蕙自殺以後,母親呂曼珠突然改變了一種生活狀態,變得更為洒脫和隨性了。她的這種狀態以前也有過,就是父親去世後的那段時間。

十一年前,章小茜的父親章程是花橋鎮煤氣公司的清洗工,每天都會在河邊清洗煤氣罐,聽到章小蕙的呼救聲後,為了救小女兒跳進河裡意外身亡。工作單位只是象徵性地付了撫恤金,結清剩餘工資之後,單方面終止了與父親的勞務關係。呂曼珠可不認這個帳,她左手牽著章小蕙,右手領著章小茜,衝進廠長辦公室,指著廠長的鼻子大罵道:「我孩子他爸是不是你們廠的員工,人剛死屍首還沒冷透呢,你們廠就開始劃清界限了撒手不管了是不是?」

「不是我們不負責,但是章程是救自己女兒出的事,這總不能賴我們廠吧!」廠長的臉上堆滿了假笑。

「怎麼就和你們廠沒關係了?我問你,他是不是在上班時間出的事?」

老奸巨猾的廠長倒是一下子被問住了,假裝給她們倒茶,拖延時間想著如何接話:「來,先坐下喝杯茶。」

「茶不用喝了,我只要你給我個說法。」

「出事的時候是上班時間沒錯,但他的行為算是擅自離開崗位,我們已經沒有追究了,知道你們家困難,還貼補了你們母女三人慰問金。」

「拿這點錢就想打發我呂曼珠?把我當傻子了吧!」

廠長打了半天太極式的官腔,任憑呂曼珠拍桌子罵娘,就是一分錢不願多出。呂曼珠拿他也沒辦法,罵著祖宗十八代回家去了。

沒想到第二天,呂曼珠又來了。這次她只拉了大女兒,大女兒拉著小女兒,騰出來的那隻手裡,提了滿滿一桶汽油。

她殺氣騰騰走進廠長辦公室,威脅道:「你要是不給個說法,今天我們一家三口就死你面前,都去陪孩子他爸。」

廠長僵硬的臉再也笑不動了。

廠里賠了呂曼珠一大筆錢,還讓呂曼珠頂替了自己丈夫章程的崗位。雖是清洗煤氣罐的工作,但畢竟是事業單位,工資福利都很豐厚,足夠養活一家三口了。呂曼珠洒脫的日子正是這段時間,她有足夠的錢買她想要的東西,不需要看男人的臉色。

賠償金的二分之一用來買了套房子,在當時是很氣派的一件事。呂曼珠洗了幾年煤氣罐,嫌這活太臟太累,索性請了長病假,每個月拿著微薄的補貼,吃起了老本。將原本買的房子拋售之後,呂曼珠帶著一雙女兒搬來了現在的住處。

到了這兩年,坐吃山空的家裡沒有存款了,日子變得艱難起來。無心工作的呂曼珠期盼早點退休,恨不能給自己戶口本上加個十歲。

章小茜一直在想一個問題,要是那天廠長沒有妥協,母親真的會點燃汽油嗎?

她真的會。章小茜了解她。

章小茜記得,母親把汽油第一個倒在了自己身上,倒了很多很多,沒等她倒在第二個人身上,廠長就受不了,跪地求饒了。

也許母親真的很恨我吧,因為是我害死了爸爸。

沸騰的蒸氣一個勁地頂著鍋蓋,白色的泡沫從縫隙中擠出來,撲滅了火苗。

「啊!」章小茜意識到燒飯的水放多了,手忙腳亂地關掉火,用抹布拭去溢出來的水。

「一副沒腦子的樣子。」呂曼珠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她身後奚落道。

章小茜想白她一眼,不經意瞄見她手上握著的一隻信封。

「你從哪裡拿來的?」章小茜不敢確定是不是秀人的那隻信封,她在圍兜上擦乾手,伸手便要去奪。

呂曼珠也不躲,信封被女兒一把搶了過去。

章小茜明顯感覺比秀人給她時薄了許多,再仔細一看,這個信封的顏色比較深,不是秀人的那隻信封。

「我倒想怎麼天天放學天黑了才回家,敢情是找男人去了。」呂曼珠說話一股子風塵味,章小茜聽著渾身不自在,但也不知怎麼反駁。手裡的信封已經被人撕開,她把信封翻了個面,看見三個蠅頭小字,寫的是自己的名字。信沒有貼郵票,也不知母親從哪兒拿來的。

「誰讓你拆我信的?」章小茜虛張聲勢道。

「我是你媽,關心一下你不可以嗎?」呂曼珠完全一副看笑話的樣子。

「媽?」章小茜冷笑一聲,側身從母親身邊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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