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亘永不離

文思殿現在是越來越安靜冷清了,看起來不像是樞理萬機的皇帝所居,倒像一座香煙繚繞的廟堂。

伽羅常常草草處理完奏章和詔書,便持著靈藏大師新譯的佛經,終日埋頭苦讀。陪著她的,永遠是那尊寂寂吐著檀香的博山爐。

楊堅每個月都有幾天住在仁壽宮裡,他剛剛將當年陳國的榮思公主封為宣華夫人,安置在仁壽宮。

伽羅眼不見為凈,再不願也不想去管他了,上個月蕭太醫去看過,說宣華夫人已經懷了身孕。

呵,什麼誓不生異姓之子,當年春夜深庭發下的誓言,楊堅早就置之度外。但現在看起來,楊堅對宣華夫人,似乎沒有對尉遲綠萼那樣的深恩眷愛,說不定,這匆匆來去的尉遲綠萼,倒還是楊堅一生中最喜歡的女人。

今天是晉王楊廣一年一度來朝的日子,伽羅這幾個月來雖覺得身體沉重、疲弱不堪,也還勉強梳洗了一番。

楊廣是她最疼的兒子,也是她這一生唯一的安慰,在這茫茫世間,還有誰是她可以依畀的呢?除了阿摩,也許再沒有一個人願意關心她的生死憂喜。

「晉王來了么?」她不知道是問第幾次了,天已經大亮,殿外卻寂靜得像是子夜,連腳步聲也聽不見。

「晉王和晉王妃正在大興宮的馳道上步行。」

這孩子,總比別的兄弟拘禮,伽羅一顆心這才踏實。

她將手中的佛經放下,想了想,又塞到那堆奏章的最下面,走到內室的妝鏡前,仔細地察看了自己的臉色。

還好,薄敷了一層胭脂的臉頰,並不像剛剛生過一場重病的模樣。

這是她五十七歲的春天了,她還能看見下一個春天的如雪梨花和一夜之間爆滿嫩芽的鑽天楊么?伽羅不能知道。

她的身體是這樣虛弱,每天上朝都需要兩個侍女用力扶持,而她曾發誓同生共死的丈夫,卻在前方大步流星。

武官出身的楊堅,看起來不像是六十歲,倒像四十來歲的模樣,也許是因為青春洋溢的宣華夫人常常陪伴在他身邊,才會讓楊堅變得如此年輕。

他們到底是什麼夫妻?伽羅持著眉筆的手有些發抖。難道,如今他們只能是共同治理天下的夥伴?

前殿的磚地上,忽然響起了腳步聲,這腳步聲均勻、有力而富於跳動感,這腳步聲如此熟悉親切,帶著一種急不可待的氣息,帶著走近她身邊的渴望。

「阿摩!」伽羅失控地呼喚了起來,這是她的兒子阿摩,是她最可依賴的人阿摩,是世上唯一愛她的人阿摩。向來端莊自許的伽羅,已經管不了自己是否失態。

「娘!」楊廣掀開帘子,大步走了進來。

他一眼看見母親,發覺她衰老得超乎他的想像。

這是母親么?是從前那個剛強自信的母親么?是那個一舉一動都合乎禮儀、風神秀朗的母親么?是那個始終愛他憐他寵他的母親么?此刻,那顫巍巍站起的老婦,清瘦傴僂,髮髻半白,看起來哪有半點皇后的威儀?

他情不自禁地跪在了地下,膝行而去,抱住了伽羅的雙腿,兩行熱淚沾濕了伽羅深紫色折襇裙的下擺。

只在這一刻,楊廣才意識到,過去的二十年間,他曾怎樣辜負了一顆母親的心。高高在上的母親,一直都有著不願被人知曉的孤寂和凄涼,直到此時,她才將人背後咽淚裝歡的模樣展示在自己面前。

天下人都知道,獨孤伽羅是個了不起的鐵腕女人,可又有誰知道,她連普通老婦那種兒孫繞膝的歡樂都無法享受?

跟隨在他身後的蕭妃猶豫片刻,也走過去,跪了下來,她從眼角瞥著伽羅老淚縱橫的臉,心下起了陣秋風漣漪般的悲涼。

這樣強大的女人也會衰老,這樣豪邁多才的女人也會痛苦,比起獨孤皇后來,自己的人生至少還算是平靜和溫暖的罷?楊廣雖算不上是個忠誠正直的丈夫,可至少,他獨立多才,不需要自己為他操心打點前途的一切。

「阿摩,」伽羅輕輕摩挲著楊廣的頭頂,嘆道,「娘這一年來總是流淚,眼睛也看不大清楚了,娘常想著阿摩,不知道你在揚州好不好,不知道你和蕭妃過得快不快樂,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像從前那樣喜歡徹夜不眠地辦公事。阿摩,娘怕是活不了多久了,以後,你一切要自己留意……」

她的話令心酸鼻塞的楊廣陡然清醒了過來,他的眼淚剎那間嚇得全乾了。呵,他怎麼能任由廢立大事這樣遲延下去?父皇是個優柔不決的人,倘若一旦母后百年,自己奪位的打算失去了最有力的支持者,只怕難克全功……

而深得人望、也備受父皇信任的高熲,卻一直堅定地站在楊勇身後。以高熲的威名、人望,楊素目前還不是他的對手。

「娘!」楊廣將頭埋得更低了,嗚咽道,「娘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孩兒長這麼大,全仗著娘在身後護持,一旦娘有個三長兩短,孩兒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伽羅急忙掩住他的嘴,勉強收住眼淚,有些嘖怪地說道:「阿摩,不許胡說,你也是快有孫子的人了,怎麼還這樣痴?娘老了,就像大興宮裡的那些梨樹,老得連花都開不動了……你風華正茂,大隋的國運,還要指望你。」

「娘,」楊廣趁機仰起臉,泣道,「孩兒的心事,一直不敢盡情告訴娘,今天,孩兒只怕……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唔,」伽羅像撫弄著嬰兒一樣,輕柔地撫著楊廣的臉,問道,「你有什麼事,儘管告訴娘,趁娘還有一口氣在,誰也不敢動你。」

「孩兒知道。」楊廣就著伽羅的撫摸,將臉偎依在母親的掌心,道,「娘在五個兒子當中,待孩兒最深情,因此有人對孩兒心生嫉恨……」

「怎麼?東宮又有什麼舉動?」伽羅停住了手,她本來有些下垂的雙眉,忽然間揚了起來。

「太子深恨孩兒,常在人前人後責罵孩兒,孩兒想,太子是大哥,自然有資格教訓兄弟,是以每次都垂首聽命。可太子卻一直不能釋懷,曾當著東宮的幾個屬官說,父皇既然能賜給同母兄弟滕王楊瓚一杯毒酒,他將來即位,早晚也要賜給阿摩一杯鴆酒……」

「呵!他敢!」伽羅一拍桌面,怒不可遏,聲音有些嘶啞地呵斥著。

跪在一邊的蕭妃,不由得渾身一顫,雖然年事已高,可獨孤皇后還是這樣厲害,她像猛獸一樣在殿里來回踱著步子,呼吸濁重得令人害怕,這是她最後的力量罷?她看起來很快就要耗盡氣力。

蕭妃的視線轉向楊廣,在裝飾在表面的悲哀和痛楚下,蕭妃清晰地看見,楊廣有一種大事已成的愉悅。

她和他已經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生下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她不太清楚自己有沒有愛過這個相貌堂堂、舉止完美得無可挑剔的王爺,可她清楚地知道,他有好幾張面孔,而且善於利用獨孤皇后的力量,也許他會成功地當上大隋皇帝,可長袖善舞、心思奇詭的他,會是個好皇帝么?

「這個天性涼薄的東西,他連母后都不放在眼裡,連結髮妻子都能毒殺,還會講什麼兄弟之情?」伽羅既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責罵太子楊勇,楊勇已經一年多未入大興宮請安了,據說他早已搬出了庶人村,又過上了花天酒地的日子,「他只會寵著阿雲,和雲定興那班小人來往,我夫妻二人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就交給這個忤逆子來安享?不,不,不……他只會喝酒、打獵、看女人,和北齊、南陳的那些昏君有什麼兩樣?」

楊廣垂首不語,他想讓母后的怒氣發揮得更充沛一些,比起大哥楊勇來,楊廣自信要出色許多,立皇嗣本來就該立賢不立長,一無所能的楊勇,憑了什麼在東宮盤踞二十年?而自己卻為了謀求太子之位,活得那樣壓抑艱辛。

南下平陳、治理并州揚州、曲意迎合父皇母后,這些事做來容易么?五個兄弟中,就數自己最辛苦也功勞最大。

才貌最出色這一點且不論,母后在生自己的前夜,還曾夢見金龍飛天,這以後不久,父皇才由一個柱國大將軍平步青雲,成為大隋開國之君……

自己不當君王,難道要將母后費盡一生心血得來的江山事業留給無能的楊勇么?何況蜀王楊秀也有奪嫡爭嗣之心,差人造了各種謠言讖語,在民間傳說,說什麼蜀王才是聖君之象,說蜀王可以為大隋帶來八千年皇運,就算他楊廣不爭,楊秀也會仗勢爭位,而楊秀一旦登上皇位,同樣不會有他這個二哥的好果子吃,聽說青城山下的蜀王宮裡,楊秀常常喝醉了拿晉王楊廣的偶人練劍,他可不想有一天這刀劍真砍到自己身上來。

「蕭王妃,」伽羅漸漸怒氣平息,又恢複了從前那種精明強幹的神氣,沖蕭妃擺了一擺手道,「你出宮去看樂平公主,本宮有事要和晉王商議。」

「是。」蕭妃又叩了個頭,拾起裙裾,躬身退出。伽羅滿意地注視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簾外,這是個多麼溫雅知禮的女人,南梁公主出身的蕭妃,比來路不明的雲昭訓,更具備大隋皇后的氣度和容儀。

「娘。」楊廣仍然親切地呼喚著,他小心地窺伺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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