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五子初長成

驪山腳下,春風正濃,然而比春風更濃郁的,是楊堅夫婦臉上的神情。

獨孤伽羅感覺到手中的酒壺已經變冷,她不禁有些焦躁起來,從眼角瞥了一眼楊堅,見他仍然滿臉都是抑制不住的興奮,並未因為等候時間長而著急。

她正不耐煩地抬眼望去,卻看見驪山腳下的官道上煙塵又起,這次跑在前面的不再是探馬,而是她的小兒子漢王楊諒。

楊諒剛剛在這個春天裡長成一個瀟洒不羈的少年,相貌英氣勃勃,看起來比他的那幾個哥哥毫不遜色,談吐大方而睿智,難怪他父親楊堅在五個兒子中最喜歡他。

伽羅凝視著他騎馬飛馳的神氣勁頭,心下湧起一種母親的自豪。

她的幾個兒子,一個比一個有才幹。

老四蜀王楊秀,這兩年來也越來越顯得出眾,不但容貌氣度不凡,而且帶兵打仗很有一套,上次沒能跟著平陳大軍南下,他急得從封地寫了七八封六百里加急的信來,信中對他無法親自到江南去攻城略地遺憾已極。

雖說伽羅絕不會答應剛滿十七歲的楊秀去領兵打仗,但她對楊秀這種尚武和勇邁的氣概私下裡極為欣賞。

他的血管里還流著鮮卑人的血,他身上留著他祖父和外祖父的影子,像這樣的兒子,才配得上稱是她獨孤伽羅的兒子。

至於楊勇,他只懂得詩書和女人,就像那個剛剛被俘獲的亡國之君陳叔寶。

「來了!平南大軍已經來了!」楊諒勒住坐騎,來不及喘勻氣息,便大聲稟報道。

「快斟酒!」見慣世事和風險的獨孤伽羅,也不禁有些手忙腳亂了。

幾乎在她剛說完話的瞬間,一陣整齊而響亮的馬蹄聲便由遠處傳了過來,不久之後,一片深黑色的衣甲像雲彩一樣出現在平原那邊,驪山腳下飄揚起大隋特有的黑色金綉旗幟,刀槍相擊聲零星地傳了過來。

龐大的軍隊前方,四匹馬並蹄飛馳而來,將近宮車時,一匹火紅色的大宛馬迎頭躍出,馬背上的騎手身穿沉重的銀白甲胄,越發襯出他那張唇紅齒白、高鼻深目、輪廓鮮明的英俊臉龐。

「父皇!母后!」離宮車還有半里路,晉王楊廣從他的火龍馬背上翻身而下,狂奔過來。

「阿摩!」楊堅和獨孤伽羅同時呼喚著。

在空曠的驪山道上,楊廣邊跑邊扔掉盔甲和佩劍,一頭撞入伽羅的懷中,棕黑色的髮髻抵在母親胸前,像個孩子般地廝磨著。

在母親熟悉而溫暖的懷抱,楊廣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淚,伽羅含笑伸出衣袖,為他拭淚,可是轉眼間,她也輕聲啜泣起來。

適才,她凝視著楊廣身穿白袍縱馬飛馳的模樣,恍惚以為又看見了獨孤信當年的英姿,阿摩和他的外祖父,無論是外貌還是神情、舉止都像得厲害,也許,他就是重返人間的西魏名將獨孤信。

儘管當著眾人,獨孤伽羅無法向兒子表示更多的溫情,但她仍然感覺到一種至深的安慰,楊廣這樣依戀她,他躍下馬來,沒有首先撲向楊堅的懷中,而是先和自己擁抱……那是他發自天性的摯情。

獨孤伽羅暗自在心下嘆息一聲,自己平生育有五子三女,恐怕只有這個兒子真正願意親近她,其他幾個孩兒,無不或多或少地對她心存戒備。

獨孤伽羅輕輕推開楊廣,含淚笑道:「讓母后看看,唔,瘦了,黑了,也結實了,阿摩,你這孩子當真不錯,只用三個月時間就平定了南陳全境,讓你父皇興奮得幾個晚上沒睡著覺!」

與她並肩而立的楊堅,也滿意地注視著次子楊廣,捻須笑道:「阿摩,你這次立下奇功一件,不但揚了我大隋國威,也讓你一夜之間名震九州,哈,從今而後,天下人誰提起你的名字,都得豎起大拇指,贊一聲『絕代名將』!」

在楊廣身後並轡而來的,是秦王楊俊、尚書左僕射高熲和清河公楊素三個人。

楊俊有些陰冷地看了楊廣一眼,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自己的二哥是這樣一個好大喜功、善於自我表現的人,不過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楊俊有些厭倦地想著,平陳之後,大隋已經一統天下,自己總不必再跟著動刀動槍、到處征殺了罷?

等回了封地,他要好好翻修王宮,養一群天下罕見的純種焉支馬和可谷渾獵犬,再派宦官們到江南挑選幾個有傾國之色的少女,——他只想這樣打發自己的下半生。

至於那個炙手可熱的皇位,就讓楊勇、楊廣和楊秀、楊諒他們四個去搶罷,楊廣雖然已經將大哥楊勇比了下去,無奈他還有兩個強有力的對手:深通將略、總領二十四州軍事的老四楊秀,備受父皇寵愛的老五楊諒,他們一個個都不簡單。

「這次平陳,聽說阿摩一進建康城,就將南陳的五個大奸臣施文慶、沈客卿、陽慧朗等人收捕,斬於石闕下,以謝三吳百姓。又將陳叔寶宮中的圖籍、府庫都一一貼上封條,秋毫無犯,大有當年漢高祖入咸陽的風範……」伽羅的唇角仍然留著喜悅的笑容,她親手斟了一杯酒,遞給跪在地下的楊廣,卻面向著楊堅、楊素、高熲等一干人誇許起來,「獨孤公,阿摩今天這樣出息,也多虧你在軍中點撥。」

高熲沒有答話,更沒有領受伽羅的褒獎,卻默默地垂下了眼帘。

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意見,他只知道,現在不管他說什麼,楊堅夫婦都不會相信。在一個月不到時間裡就渡江攻克了南陳首都、只用了三個月就蕩平了南陳全境的晉王楊廣,威信正與日俱增,有誰會苟同於高熲的看法?

——高熲正在懷疑著這位「威德遠被、震揚海內」的晉王爺,他懷疑晉王楊廣光明磊落的外表下,其實深藏著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應該說,通過這次平陳之戰,高熲已經傾心佩服起楊廣的才幹。

的確,楊廣有著過人之能,他攻克建康之後,將市面維持得波瀾不驚,對亡國之君陳叔寶也以禮相待。

與此同時,楊廣利用陳叔寶親筆寫的招降書瞬息平定了楊素和楊俊久攻未克的上游,又招降了嶺南的冼夫人,短短三個月時間,幾乎兵不血刃,就征服了三十州四百縣的南朝地面,相對於這個結局,隋兵的傷亡可謂微乎其微。

這場平陳之戰中,楊廣的戰功之隆、智計之高,出乎高熲意外。

高熲本以為,隋軍至少要用一年時間才能達成這樣的成績,沒想到天時地利人和湊在一起,竟讓楊廣建下了一場不世奇功。

但令高熲耿耿於懷的,並不是楊廣的出色戰功會動搖楊勇的太子之位,而是楊廣在進入建康城當日的言行,令高熲深深懷疑起楊廣的人品。

那天隋軍攻入建康城之後,先鋒韓擒虎從景陽殿的井中將匆匆逃逸入井的陳叔寶和張麗華、孔貴嬪用繩子扯上來。

高熲在楊廣之前入城,自然首先受俘,他本沒有殺俘之意,只命人將陳叔寶和幾個妃子關在密室里,想不到入夜之後,自己任晉王記室參軍的二兒子高德弘匆匆馳馬而來,稟報道:「晉王爺說了,請獨孤公給張麗華留一條活路。」

張麗華身為陳叔寶的寵妃,艷名早已傳播大江內外,聽說陳叔寶連上朝時都將她摟在膝上,這個出身微賤的絕色女子,不但為陳叔寶生下了太子,而且記性奇好,喜歡弄權,凡是不順從她的大臣,不是被殺就是被免官。

高熲最討厭這種面若桃李、心似蛇蠍的女人,再聽得楊廣對她竟然有留戀之意,嚇了一大跳,對著自己的兒子發怒道:「當年姜太公打敗殷紂王后,蒙面斬了妖姬妲己,說她容顏雖美,卻是禍水。南陳覆滅,一半就因了這個長袖善舞、賣官弄權的女子,今天我絕不會憐惜這個害人精!」

他當即命人在青溪口殺了張麗華。

聽說,那天高德弘回報楊廣後,楊廣臉上登時變色,冷笑著說道:「古人曾說:無德不報。今天獨孤公的這番好意,小王將來必有以報。」

他想怎麼回報?

就從這句陰森森的話語中,高熲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威懾力,楊廣是這樣一個心胸狹窄而且充滿了慾望的人,這些年來,他費了多少心機,才能謀得了今天這種「仁厚」、「孝悌」、「克勤克儉」的好名聲,令楊堅和伽羅另眼相看?

他一定是在覬覦著楊勇的太子之位。

他也在布策著自己的勢力和朋黨……靠山王楊林、衛王楊爽、清河公楊素、刑部尚書李圓通,這些人都對楊勇不滿,而對楊廣讚不絕口。

高熲長久不語,臉上帶著不以為然的神情,場面一時變得有些難堪起來。

楊素一面在心中暗笑高熲的不識時務,一面跪下奏道:「皇上,聖上,此次南下平陳,全仗著晉王爺勇略過人、智計多端,戰事才能如此順利。建康雖下,上游諸城卻未全數投降,正月過後,臣與秦王殿下從荊州水路同時出兵,想不到南陳的荊州刺史在巫峽橫鎖了三條鐵鏈,鐵鎖橫江,相持一個多時間,我軍的大船無法渡過,臣奮兵進擊,大小四十餘戰,戰死了五千多人,卻無法前進半步……恰好晉王爺另出奇謀,命陳叔寶寫了招降書,臣和秦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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