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晉王楊廣

高熲穿過重闕三門的廣陽門,走在大興宮的青石馳道上,滿意地環視了一眼這座崔巍的新宮。

這一年時間,他和以築城術聞名的宇文愷兩個人,衣不解帶,在龍首原的荒坡上建起了規模超越前古的帝京。

工程這樣浩大,卻沒有什麼言官激烈上諫,民間不但沒有怨言,老百姓們反而歡天喜地,熱盼著關中大地能重現西漢的盛世氣象。

這中間,當然有高熲不少苦心。

為了充分實現「平徭」,高熲向楊堅進諫,要在天下州縣全面普查戶口,普查結果,新增了一百六十多萬人口;他又親自製訂了《輸籍法》,為各種捐稅定了總綱,這兩個舉措,不但除了北朝多年的弊政,也為新都的築成立下了汗馬功勞。

大丈夫立身於世,無非是立功立德立言幾件事情,自己不但令北朝大治,還曾立下破齊、抗突厥的戰功,倘若能再帶兵平陳,統一這分崩了三百年的關中大地,必將名垂千古,父親高賓也會含笑於九泉。

這些紛紛湧起的念頭,令人到中年的高熲渾身一振,他大步向文思殿方向走去,獨孤皇后正在那裡等著和他談事。

文思殿前依然像長安正陽宮那樣種滿了梨花和白楊,有時候,高熲曾想,是否在獨孤皇后心中,白楊樹就像她立功厥偉、忠直過人的父親獨孤信,而那落花如雪的梨樹則像她出身清貴、才貌出眾的母親?

因為早年失去父母,為人純孝的伽羅常常羨慕那些父母雙全的大臣。每遇到這些臣下進宮議事,伽羅往往會在議事後殷殷問候他們的父母,並特地賞賜些老年人喜歡的食物,自己的母親還曾蒙她召見,當面被誇獎生了個好兒子。

文思殿前只有兩個小內侍執著拂塵站著,引高熲入見的小內侍剛要去稟報,忽見殿門大開,一個身材頎長的年輕人氣沖沖地走了出來。

那人長方面龐,劍眉星眸,長得雖然俊朗,但嘴角下拖,眼神憂鬱,正是獨孤皇后的三兒子秦王楊俊。

「秦王殿下。」高熲見楊俊臉帶怒容,眼角還有未拭凈的淚水,驚訝莫名,停步打了個招呼。

平常為人謙和的楊俊,卻好像根本就沒看見他,獨自拂袖而去,高大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外的梨樹下。

高熲滿腹疑惑,跟著小內侍走進文思殿里,卻見殿內一個身穿卷草花紋紫綾綉服的女人來回踱步,步伐既急躁又不安,帶著幾分煩悶的氣息,那正是獨孤伽羅。

「聖上,」高熲微一屈膝,便在側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伽羅不許他在文思殿里還來這君君臣臣的一套,只許他用家人之禮相見,高熲一直按她的意思行事,此刻,高熲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臉上的表情,試探地說道,「臣剛剛在門前遇見了秦王。」

「唔。」伽羅淡淡地答應一聲,停下了步子,胸前卻起伏不定,似乎有滿懷的怒氣和牢騷,卻又不想說出來,「他神情如何?」

高熲不想枉作小人,背後議論,因此將話題又推了過去:「聖上適才為何教訓秦王?」

伽羅勉強壓下去的怒火又升騰了起來,她重重嘆了一聲,一掌拍在面前的一幅白綾上,道:「為什麼?這個不肖兒,他放著好好的秦王不當,放著隴右諸州不管,竟然要出家為僧!他剛滿十二歲時,皇上就授他上柱國、洛州刺史的高位,去年又讓他當了秦州大總管,總領隴右十幾個州的軍事,皇上和本宮對他的期望何其高?他肩上的承擔又是何其重?不料他放著軍機州事不管,一天到晚讀佛經,現在又打算剃度出家。別的不說,他的妃子崔氏如今懷孕四個月,他竟然忍得下心……阿祗這孩子,也太涼薄了。」

這倒是出乎高熲的意料,他早聽說楊俊像楊堅一樣好佛,但沒想到楊俊竟會有這麼堅定的道心。

楊俊身為北邦的嫡親王爺,貴重無比,手下總領隴右,勢力僅次於太子楊勇,又正在少年得意的當兒,竟然會有這種出世之想,當真令人詫異。

是不是從前的大周千金公主、如今的大隋大義公主楊若眉,她與楊俊的那段情緣,令秦王痛徹心扉,所以心底徹底熄滅了對紅塵的依戀?

高熲沉思片刻,才遲疑著說道:「聽說秦王心中仍念念不忘大義公主,與崔妃不睦已久,兩人常常爭吵,王府日夜雞犬不寧,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令秦王心灰意冷?」

他自以為說得很謹慎、很輕淡了,卻沒料到伽羅聽了他的話,心下又驚又怒,翻騰不已。

伽羅知道楊俊不喜歡崔妃,曾說崔妃雖然相貌秀麗,為人卻太嬌氣、蠻橫,成親之前,楊俊明顯有悔婚之意,——他自幼就對這個熟識的遠房表妹沒有多少好感,想不到卻是她做了他一生的伴侶。

難道真的像高熲所說,楊俊是對這門婚事心灰意冷才想落髮出家么?

不,不,不,不可能,她伽羅身為一個深深關愛子女的慈愛母親,不可能一個接一個地配錯兒女們的婚事……

樂平公主楊麗華當年嫁錯了一次,可前年伽羅為守寡的楊麗華挑選了幾個才貌俱全的青年顯貴,楊麗華卻都置之不理,這就怨不得為娘了。皇太子楊勇生性好色,見一個愛一個,就算給他娶個九天仙女回來,他也不見得滿意。

為什麼他們沒有一個能像晉王楊廣那樣乖巧聽話呢?

聽說楊廣在并州和蕭妃從來都是攜手出入,對那些美貌姬妾們看都不多看一眼,這一點,他是多麼像他的父親楊堅。

大義公主楊若眉,已經認楊堅為義父,認她為義母,每年都派人送貴重貢禮到大興城,獨孤伽羅也不斷派人給她送去禮物、寫去書信,鴻雁相傳的信件上,二人互問寒暖、情同母女,彷彿血海般的仇恨已經無存。

當年那段兩小無猜的往事,本來就是若眉與阿祗初通人事時結下的一段朦朧情緣,如今二人都已長大成親,楊俊還無法從塵封往事走出來,只能怪這孩子太執著、太拘泥、太戀舊了。

這種深情繾綣、自感自傷的模樣,連女人都不如,哪裡像是她獨孤伽羅的兒子!

「算了,別提他了。」伽羅鬱鬱不樂地揮了揮手,將殿角站著侍候的侍女們都打發了出去,這才拍著書案上的那幅白綾說道,「獨孤公,本宮今天找你進宮,是要讓你看一份東西。」

高熲早就注意到了那幅白綾,見這幅白綾絲質粗劣,顯然不是御用物品,上面隱隱有深紅色的真書字跡,似乎竟是一封血書。

他躬身接了過來,展開看了一眼,臉色剎那間變白了。

這竟是一個署名「洛陽高德」的平民寫的血書,書中毫不客氣地提出來,要楊堅退位當太上皇,而將皇位傳給太子楊勇。

這個高德是何許人?是個瘋子還是士人?

他從哪裡得來這種異想天開的愚蠢念頭?

高熲的手指有些發抖了,他放下這幅白綾,勉強笑道:「這種瘋人癔語,聖上何必理會?」

伽羅冷笑一聲:「他可不瘋,他還會引章據典,給皇上舉前代的例子呢。皇上昨天看了這封上書,一言不發,將它交給了本宮,本宮此刻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依了他,讓皇上遜位給勇兒呢,還是該將這人殺了?」

「不知這份上書從哪裡得來?」高熲心底已經緊張萬分,表情卻強自保持著鎮靜。

他知道,曾有大臣攻擊過他是太子黨,而自己也的確在五位皇子里最推重楊勇。

「是衛王楊爽遞進的。」

竟是楊爽,高熲的心情更不安了。

楊堅因為和三弟楊瓚不和,便將這份兄弟之情全給了異母的五弟楊爽,當年楊堅的父親楊忠病死時,楊爽還在襁褓中,是伽羅將他一手撫養大的,名為叔嫂,實有母子之情,因此之故,楊爽成了朝中最有勢力的宗室,說話很有分量。

但楊爽和伽羅一樣,在五王中最喜歡楊廣,最不喜歡楊勇,此時,楊爽遞進這份古里古怪的摺子,絕非好意。

高熲偷偷瞥了一眼伽羅的表情,覺得她似乎沒有太多的憤怒,這才笑道:「聖上,這種瘋書生的上書何必鄭重其事?若不想當回事呢,就當個笑話看看,若想當回事呢,就正經下份詔書回覆他……」

他還沒有說完,伽羅忽然問道:「那依獨孤公之見,該如何處置妥當?」

高熲應聲道:「此事既然知者眾多,依臣之見,不如下詔答覆這個高德,也好顯出皇上和聖上的坦蕩襟懷。」

伽羅端起書案邊的茶杯,若有所思地啜飲了一口,過得半晌,才點了點頭道:「說得好,本宮這就替皇上答覆他。」

趁她轉身提筆的瞬間,高熲悄悄舉起袖子,擦了擦額邊腮際的冷汗,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種強烈不安的感覺始終糾纏著他。

太子楊勇三天前才奉旨出鎮東京洛陽,今天衛王楊爽就帶了這麼一份洛陽平民的上書來,這中間有什麼因果么?

是不是在什麼他們所不知道的角落,有人在暗中布策著什麼?

伽羅沒有看到高熲局促不安的姿態,她微微凝思片刻,親筆在一幅黃緞上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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