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奪位極輝殿

廊下一陣腳步響,伽羅的心不禁一緊。怎麼,李圓通這麼快就回來了,看來,麗華一定又拒絕了自己的安撫。

這個倔強固執的女兒,這個不識時務的前朝皇后,這個被自己從極輝殿里驅逐出去的北周太后……伽羅咬著下唇想著,難道入宮十年後,楊麗華終於開始戀棧於大周皇后的無上尊榮?

「獨孤皇后!」出乎伽羅的意料,推開極輝殿前門的人竟是楊麗華。

獨自前來的她,梳妝得一絲不苟。

身上穿著深色的皇后祭廟禮服,頭上梳著平滑黑亮的歸真髻,髻上插著一尺多長的金題白珠步搖,上面的翡翠,綠沉沉的,看不見一絲雜色,她的兩鬢,綴滿了名貴的八雀九華花鈿,耳邊垂下長長的珥璫。

這鄭重其事的模樣,幾乎令伽羅認不出女兒來,——平時總是淡掃娥眉的楊麗華,今天怎麼會被金珠綬帶包裹著?

昨天,伽羅已經下諭,命她換上公主的服色。

而年方二十四歲的楊麗華顯然不屑於理會她的旨意,她髮髻上插著金步搖和十二鈿,身上懸著白玉長秋印,這都是大周皇后的衣飾,那些首飾和綬帶看起來簇新耀目,也許還是第一次被楊麗華披掛在身上。

環繞階前的隋宮侍女們都在看著伽羅的眼色,而伽羅卻平靜地在一張大理石面的桌子邊坐了下來,從容地啜飲著一杯清茶,然後,她將茶杯放下來,抬起眼睛,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闖進殿中的女兒。

因為沒有得到明示,侍女們沒有攔阻來勢洶洶的楊麗華。

被式樣繁瑣的皇后禮服包裹起來的楊麗華,看起來有著一種凄然的美,她一步步逼近了伽羅身邊,臉上帶著一絲詭異的微笑:「獨孤皇后,您終於登上了夢寐以求的皇后寶座,夜裡還睡得著覺么?」

伽羅冷笑了一聲,注視著這個曾是自己最鍾愛的女兒的人:「麗華,你以為,你的母親就這樣嚮往皇后之位?」

楊麗華一怔,沉浸在極度絕望情緒中的她,前天親眼看見了楊堅柴燎告天,北周的七廟被毀,宇文家的祖先塑像一座接一座地被丟出了長安城的太廟,隨之入住的,是她楊家的祖先,從先祖楊鉉開始,到她的祖父楊忠,他們全都長著方正的面孔、細長的眼睛、扁平的鼻樑……

鮮卑王朝氣數已竭,轄制關隴燕趙眾多胡族的偌大北朝,竟奉了一個漢人做皇帝,讓她這個宇文家的未亡人怎能甘心?

難道,她這個大周皇太后就這樣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宇文泰、宇文邕父子打下的江山被奪走,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楊堅登基成為新皇帝?

母親的反詰,讓麗華一剎那有些糊塗,良久,她才冷笑道:「獨孤皇后,你苦心經營二十年,巧取宇文家的天下,難道不就是為了這無上的皇權、母儀天下的榮耀?」

伽羅高高地昂起了頭,她已經年近四旬,容貌開始凋謝,氣韻卻越來越是優雅。

儘管昨天伽羅已正式受了皇后的璽綬,成為大隋的開國皇后,但此刻她卻穿著與南朝普通漢女一樣的服色,上身是件紫色夾領寬袖綉腰襦,下面是細襇長裙,顏色清雅淡薄,越發襯出了她五官的鮮明和秀麗。

「宇文家的天下?」伽羅喃喃念了一聲,她的嘴角牽出了一絲輕藐的微笑,「宇文家的天下從何而來?」

「從馬背上打下來的!」楊麗華回答得理直氣壯。

伽羅冷笑了:「馬背?坐在馬背上打天下的人是誰?是宇文泰么?是宇文護么?是宇文邕么?」

侍女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她們聽出了獨孤皇后聲音中的悲憤。

「太祖文皇帝宇文泰龍興長安,半生血戰,高祖武皇帝宇文邕十幾年衣不解甲,西滅偽齊……而爹卻趁幼主臨朝,以顧命大臣的身份篡奪皇位,這與漢賊王莽有什麼區別?」楊麗華不禁痛心疾首。

當初,她接受鄭譯和劉昉的意見,偽造宇文贇的遺命,任命自己的父親楊堅為北周大丞相。

沒想到,兩年時間不到,父親就已經逼禪。

這兩年來,楊麗華每天都活得戰戰兢兢,以前對政事漠不關心的她,這些日子為了北周的國運操碎了心,而到了最後,她卻終於悲哀地發現,自己從不曾是母親的對手:「娘,我楊家是大漢太尉楊震之後,代代忠良,怎能做這種悖逆不道的事?楊麗華身為宇文家的遺孀,本該善護幼主、臨朝聽政,不料卻誤聽奸臣之言,引狼入室,將祖宗留下的萬里江山雙手奉送給外人,死後又有何面目去地下見宇文家的列祖列宗?」

「夠了!」伽羅忽然間怒氣勃發,「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她手邊的茶杯晃蕩了一下,終於無法平穩,掉在極輝殿的地上,茶水細瓷,狼藉一片,侍女們看見她臉色鐵青,都害怕得低下頭來,沒人敢上去收拾。

楊麗華扭過了臉,在殿門邊負手而立。

這座極輝殿,是阿史那皇后嫁到長安時建起的,也是楊麗華住了兩年多的地方,殿里的每一張帷幔和桌椅都是按她的意思安置的。

與其他宮室不同,極輝殿顯得十分素樸清雅。

這院中的每一樹梨花和白楊下,都留過楊麗華徘徊的身影。

她曾以為,在宇文贇死後,自己將要在這裡度過無盡寂寞的歲月,卻沒有想到,自己竟會被人無情地攆了出去,取而代之的女人,則是她的母親獨孤伽羅。

前天,楊堅和獨孤伽羅從丞相府穿著平民服色出來,由重兵環擁,在臨光殿舉行了登基大典,就在同一個時刻,楊麗華被親兵們用刀逼著搬出了極輝殿。

面對著楊府親兵們面無表情的冷厲模樣,看著他們兵刃上凝著的寒光,楊麗華驚恐地摟住自己幼小的女兒,幾乎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還算伽羅有幾分母女之情,她沒有答應楊麗華和其他四位北周皇后一同到萬善尼寺出家,卻下詔命楊麗華以大隋公主的身份留居在皇宮裡。

早春二月,滿院梨樹枝頭爆出了淡綠色的葉芽。

這不祥的花樹呵,楊麗華後悔地想著,自己為什麼將這些來自隨國公府的梨樹和白楊種入殿前?

如今,這些枝葉繁密的梨樹和高大的鑽天楊,已經布滿了正陽宮。

「麗華,你聽著,我只說這一次,」繼姐姐和女兒之後成為北朝皇后的獨孤伽羅,用高亢得幾乎有些嘶啞的聲音說道,「宇文泰只是個精通權術、身無長才的奸雄,大周天下,由我獨孤家手中得來!獨孤公戎馬一生,為北周打下了數十座州縣,打下了三荊和隴右的大好河山,開國之功,誰人能及?不料,功高不賞,反為奸雄宇文泰所忌,終至……」

伽羅沒有半點脂粉的臉上,淚水沿著細密的皺紋緩緩流下。

父親獨孤信被賜死已經二十四年,而他揮刀自刎時四濺的鮮血和臉上的凄然神情,卻幾乎夜夜在伽羅眼前跳動。

她種下了滿府「出入使人愁」的白楊樹,就是為了讓這幽咽的樹聲時刻提醒她:勿忘父仇。

這些年來,伽羅幾乎從未感受到人生的快樂,復仇的火焰充塞了她的心靈和眼睛,讓她再也看不見別的東西。

楊麗華近乎絕望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她已經幾夜沒有合眼了,極度的疲倦令她頭腦發昏,但她仍不願睡,不敢睡,不能睡……那篡奪皇位的人,就是她曾敬愛如神、威嚴沉穩的父親么?

看來,當年齊王宇文憲他們進諫進得沒有錯,楊堅的確是一個狼子野心、利令智昏的逆臣,在他遜退忠誠的外表下,深藏著對皇權的垂涎之意,他和那假仁假義的王莽有什麼區別?

而母親呢?聽說她在父親篡位前夜,親筆寫下「騎獸之勢,必不得下」八個字勸進,這樣的母親,又比呂后好到哪裡?

如此看來,自己的婚姻和命運,大約在出生時就已經註定,她註定了要為父母狂熱的野心而犧牲……

「麗華,」伽羅任臉上的淚水被初春的寒風吹乾,神情逐漸變得溫藹,「娘對不住你,竟讓你嫁給了一個瘋子,十多年來受盡凌虐……娘這輩子生了五男三女,最疼的孩子就是你,沒想到,娘卻會令自己最愛的女兒備嘗艱辛和痛苦。麗華,忘掉那些苦難的歲月罷,娘會好好疼你、補償你……」

伽羅聲音中的溫情,不禁令楊麗華感覺到一絲微弱的亮色,這位渾身疲憊的北周皇太后,頹然在桌邊坐下,抬手支住額頭,茫然道:「補償?」

「是,麗華,忘記你在宇文贇身邊度過的那些凄涼時光,忘記你曾是北周的皇后罷……在宇文贇眼中,你只是一個和別的嬪妃沒什麼區別的玩物,他竟然讓那些身份低微、來路不明的女人與你一起分享皇后的名義。如今你不再是北周的皇太后,更不必用自己的大好青春為那個瘋子陪葬,你是大隋的公主,是個正當盛年的美麗女人……只要你願意,長安城的親貴少年、青年王公,唯你所擇。」

「公主?」楊麗華再次茫然地複述著,忽然間她無限凄涼地微笑了起來,「前天被廢的北周皇太后,今天受封的大隋長公主,娘,這遊戲一樣的人生,就是你給女兒的補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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