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金公主

大德殿空蕩蕩的,只有楊堅、高熲、楊素三人,面對著跪在地下的齊王宇文憲。

楊堅的心情頗為複雜,宇文憲有多冤枉,他比宇文憲更清楚。

齊王平生志氣才略,不在已故的周武帝宇文邕之下。

遺憾的是,身為太祖第四子,以序承位,宇文邕先他一步登上帝位,得以盡展平生抱負,而太子第五子宇文憲儘管將才出眾,儘管建下無數攻城略地之功,儘管大半生都戰戰兢兢地看著宇文邕的臉色行事,卻連家產性命都無法保全。

當年專權的宇文護被殺後,向來與宇文護親近的宇文憲趕緊入宮請罪。

武帝宇文邕表面上溫言安慰,還命宇文憲帶人前去查抄宇文護家產,並下詔命宇文憲為新任大冢宰,但沒過幾天,武帝便下旨改革府兵制,不再准大冢宰帶領所有府兵,所以宇文憲只得了虛職,並無實權,此後武帝也對宇文憲猜忌重重,讓宇文憲一直生活在恐懼和猜疑之中。

一方面,武帝不準宇文憲棄官歸隱,宇文憲常有奇謀,攻無不克,齊兵聞大周齊王之名便聞風喪膽,宇文憲見自己威望太盛,便託病辭官,可被武帝當朝痛罵,說他不願盡忠王事;另一方面,武帝又對宇文憲處處設限,忌憚甚深,伐齊時,宇文憲為討好武帝,獻出全部家產做兵餉,武帝表面嘉許,背後卻對楊堅等人猜度,稱宇文憲此舉,是為了收買軍心,乾脆拒絕接受。

如此艱難的處境,也虧宇文憲還能支撐到今天,但在今天這個傍晚,宇文憲已註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楊堅與宇文憲在太學曾為同學,念著同窗之舊,他也曾想要向宇文贇說情,搭救宇文憲的性命,可一想到宇文憲多次在宇文護、宇文邕面前說自己有帝王之相,欲除去自己,他求情的話便不想說出口了。

宇文憲望著面前三位熟悉的大臣,他深知楊堅不會為他說話,以楊堅的國丈身份和軍中勢力,倘若他真想回護自己,或者自己還可以苟延殘喘幾天,可是,這樣謹小慎微的人生,宇文憲也實在過得厭倦了,再忠誠不二、再小心翼翼也沒有用,他過人的才華便如驚人的鋒芒般,令宇文邕、宇文贇在龍椅上坐立不安。

宇文贇大步走了出來,這是個格外瘦弱的少年,登基之後,宇文贇縱情酒色、為所欲為,身子骨越發不支。

此刻,長風吹過空曠的大德殿,吹得宇文贇身上的奇裝異服飄然如飛,也更顯出他的形銷骨立。

「宇文憲,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宇文贇怪笑著坐上丹墀上的座椅,俯身問道,「朕任命你為太師,你居然抗旨不遵,三公之位,尚且不能如你所願,莫非你想殺了朕,來個兄終弟及,當大周皇帝不成?」

宇文憲不改顏色,朗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皇上以此怪罪於臣,臣冤枉!」

「冤枉?朕就是試探試探你,看你這個舉世稱讚、攻伐無數的賢王,在先帝去世之後,會不會起反心,如今你連太師的位置都瞧不上,不是想當皇上還是什麼意思?」

宇文憲道:「微臣才幹平平,卻長居高位,心中每不自安。先帝在世時,臣也曾多次上表,乞求棄官歸隱,回家侍候多病老母,可先帝每次都責備臣不肯為國效力、為君分憂,是以臣才勉力支撐。如今賢君即位,國有能臣,老臣只求交出所有名位與家財,帶老母遠歸關隴,終身隱居,望皇上明察。」

宇文贇冷哼一聲道:「你把先帝搬出來,想嚇唬朕不成?那個老東西早就該死了,朕從小被他打罵長大,打得朕這個太子多少年來膽戰心驚、生不如死,這半年來,朕把他的女人全都睡了,還沒解朕的心頭之氣。你也不是什麼好人,當年那個老東西在大德殿上對朕棍棒相加之時,宇文憲,你可曾勸解過半句?可曾對朕有半點憐憫?」

宇文憲嘆道:「先帝對皇上望之深而責之切,又性同武夫,常以棍棒訓子,老臣背後多次勸說,可先帝卻說,太子將受國器,不以嚴訓,難以成人,老臣也以為,太子平時所為,多有不合情理之處,受點教訓,未必不是好事。」

宇文贇勃然大怒,對高熲、楊素道:「拿鞭子來,朕也要在這大德殿上讓他嘗嘗鞭子的滋味,老東西死到臨頭,居然還如此嘴硬。」

高熲猶豫著不肯動身,宇文憲是他的故主,雖然算不上深恩重義,但宇文憲的為人,高熲深知。

宇文憲是個極為聰明能幹、也極為謹慎小心的人,曾為武帝立下滅齊、破洛陽城之功,功高如此,謀深如此,又身為帝裔皇叔,卻要無辜受戮,高熲心底其實很為他不平。

可不平又如何?他姓的是「獨孤」,身負的是獨孤家的血仇。

宇文憲堪稱宇文泰諸子中最賢能的一位,又處處壓制隨國公楊堅,對楊堅和獨孤伽羅極為警惕,多番上奏要武帝除去楊堅。

連武帝臨終,宇文憲還特地去單獨面聖,要武帝不能任楊堅當顧命大臣,更要防楊家外戚趁機把持朝綱。

他的確冤枉,可難道當年的獨孤公不冤枉嗎?

不除掉宇文憲這個宗室首臣,獨孤伽羅的復仇大計就無法實現,歲月從沒有減輕她心底的悲涼和痛楚,不報獨孤公的血海深仇,她決不會甘心。

楊素取來鞭子,宇文贇拿起鞭子往宇文憲身上重重抽打幾下,宇文憲臉上背上登時被抽出血痕,卻咬著牙,一聲不哼,身體晃了一下,又頑強地挺直了。

宇文贇反覺得疲倦,轉臉盯著高熲道:「你過來,朕打他都嫌費勁,你給朕狠狠抽他一百鞭子,再拖出去一刀砍了。」

高熲接過鞭子,卻不肯行刑,昂然道:「陛下,臣聽說過,士可殺不可辱,齊王宇文憲雖然功高震主、違逆陛下,有失君心,可畢竟曾為國立功無數,又身為皇叔,皇上若執意要殺齊王,亦應准他全屍而死,死後以禮下葬。」

宇文憲盯著高熲,長嘆一聲道:「高昭玄,多少年來,本王自問對你不薄,可想不到你還是投誠楊堅,效力於叛臣。我死不妨,只怕這大周的江山,從此不再屬於宇文家。」

高熲道:「齊王待我雖有恩義,可高某心中只知有君,不知有他人。殿下,如今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只會自取其辱。」

宇文憲點了點頭道:「本王聽說你與獨孤伽羅一直兄妹相稱,想必獨孤夫人心銜當年獨孤公之死,所以欲奪我宇文家的天下,報復獨孤家的大仇。皇上,臣死之後,但願皇上能領先帝遺志,守護社稷,更願皇上能看清隨國公楊堅的陰險用心,早除謀國奸臣!」

宇文贇「呸」了一聲道:「楊堅是朕的泰山老丈人,楊麗華是朕的天元大皇后,他們才是朕的家人。宇文憲,當年宇文護在世,你就垂涎皇位,先帝在世,也對你多有提防,如今你不老實受死,反而一再挑撥,朕豈會准你放肆?既是高將軍說情,來人啊,就在大德殿里勒死這老東西,替朕拔去這眼中釘、肉中刺!」

宇文憲嘆道:「老臣位重輩高,一生為國,忠心無兩,不想皇上輕信外戚,將臣逼迫如此。楊堅,你與我自幼同學,最知我清白無辜,我死之後,諸子和家將只怕都難保性命,只有一個七旬老母,無人奉養,讓我地下難安。你若心憐我今日受冤而死,替我給老母養老送終,我便甘心而去,否則的話,我宇文憲在地下也會化為厲鬼,讓你寢夢難安!」

楊堅點了點頭道:「宇文憲,你安心上路吧,達步干夫人,我會迎到般若寺中,與明遠師傅一起好好供養,若有欺心之言,楊堅天誅地滅。」

三十五歲的宇文憲雙淚長流,將手中玉笏扔到上,仰天嘆道:「天乎,天乎!宇文家的天下從獨孤家手中而來,又要從獨孤家手中而去……父皇,你在天有靈,當知負人者終被負,否則宇文家怎麼會生出宇文贇這種禽獸皇帝,否則一心守護社稷的兒臣今日又怎麼無辜慘死……」

他的悲嘆聲還沒結束,楊素已經鐵青著臉,將繩索套上了他的脖子,一腳踹翻了宇文憲。

這位三十五歲的宗室首臣,一生征伐,連攻北齊二十多城池,鐵騎踏破洛陽,擒獲北齊皇帝高緯等人,一統長江以北的國土。以此開疆拓土之功,卻只落得在大德殿上慘死。

宇文贇這個小皇帝,其實算不上隨意殺戮,他不過是完成了武帝生前的心愿。武帝宇文邕活著的時候,至少有七八次想要除去這個從孩童時就一起長大、才能年齡相仿的兄弟。

親情再深,也抵不過權位的風光無限。

楊麗華撫摸著肩背上仍在流血的杖痕,再次驕傲地昂起頭來,單手撐住「天台」天德殿的深紅地氈,輕輕將上身那件已經被紫檀木杖打成碎片的綉腰襦拉攏,一隻一隻地束好豆綠色的蝶型衿帶,雖然手指微顫,但她的動作仍然不失優雅。

她的唇角已經在行刑時咬破了,細珍珠大小的血珠,一粒粒地滲下來,落在她血跡斑斑的卷草花紋貼邊寬袖上。

即使是這樣,她也沒有一滴眼淚,秀美的臉容甚至沒有因忍痛而變形。

她如此不馴的姿態,再次激怒了宇文贇。

長方面孔、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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