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誅宇文護

不知道什麼時候,前院開始落雨,雨聲寂寂,令楊家空曠的庭院更顯深沉。

春花謝盡之後,隨國公府的花香飄蕩乾淨,縈繞在長安城裡的惡臭被風吹入了府中,令人作嘔。

順陽公主帶著一群婢女從廊下走了進來,獨孤伽羅趕緊迎上前去。

她們妯娌這幾年還算和睦。楊堅的二弟楊林,娶了高熲的妹妹,高家只是個伯爵,高賓父子都是閑官,順陽公主更是不把二嫂放在眼中,加之她身為宇文邕的同母妹妹,在長安城裡頗有權勢地位。楊瓚才幹出眾,因軍功被封上柱國,又對妻子寵溺無比,順陽公主自覺稱心如意,不再事事和獨孤伽羅爭個高低。

獨孤伽羅本來就無意與她糾纏,多番隱忍求和,所以表面上看,如今這二人竟有些心腹姐妹的模樣。

「大嫂,你看,我帶誰來了?」順陽公主喜氣洋洋地道。

獨孤伽羅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只見順陽公主的裙子後面跟著一個五六歲模樣的女孩兒,穿著淺紫色衣裙,如同粉雕玉琢,一雙烏黑閃亮的大眼睛幾乎佔了半張臉,極是秀美可愛,倒不禁喜歡起來:「這丫頭真是俊俏,莫不是你們宇文家的小公主?」

「這是我七弟宇文招的女兒,剛冊封的千金公主,七弟對她愛如珍寶,我是沒這個福分要她做兒媳婦了,大嫂的三個兒子,倒是可以讓這丫頭挑上一挑。」順陽公主笑道,她生了三個兒子,卻一直沒生女兒,因此對千金公主極是疼惜。

雖然她的話有幾分居高臨下,但獨孤伽羅還是被這漂亮丫頭的模樣迷住了。千金公主看起來比當年的楊麗華還要秀麗動人,肌膚瑩白如雪,睫毛撲扇如翼,湊近看時,彷彿能在她粉嫩的小臉蛋上照見自己的影子。

獨孤伽羅笑道:「勇兒我已替他看好了媳婦,就在這幾個月要上門提親。阿摩和阿祗倒是和千金公主年紀相仿,一會兒,看她喜歡跟哥哥玩呢,還是跟弟弟在一起。難得公主有心,替我成全這頭親事,不過趙王位尊,只怕看不上我們楊家。」

阿摩是獨孤伽羅的次子楊廣,阿祗是獨孤伽羅的三子楊俊,這兩個小小少年,都是俊秀聰明的人物。

順陽公主一撇嘴道:「他敢!本公主是當今皇上的同母妹子,人都嫁到楊家來了,他還敢看不上我們楊家的人,若眉,你記好了,這輩子你就是我們楊家的媳婦,不準再挑別的婆家。」

千金公主被她的霸道嚇了一跳,笑道:「若眉聽姑姑的話,不過若眉要嫁的人,一定要文武全才,精通琴棋書畫。」

順陽公主笑道:「聽聽,這麼小小年紀,就知道選女婿了,要找文武全才的兒郎啊,你這就算找對人家了,來,把阿摩和阿祗都叫來,讓我們宇文家的大公主好好選上一選。」

獨孤伽羅含笑讓人從家塾里把楊廣和楊俊叫來,楊廣七歲,楊俊五歲,兩個人長得都比楊勇瀟洒俊秀,一左一右立在千金公主之旁,真有「雙璧」之感。

順陽公主打量著兩個侄兒,推了一把獨孤伽羅,笑道:「大哥長得模樣不濟,阿摩和阿祗倒是一個賽一個的俊美,這兩個孩兒啊,將來長大了,長安城的姑娘們還不得搶著嫁,阿摩生得最出眾了,若眉,不如你就嫁給阿摩哥哥算了。」

千金公主站在楊廣和楊俊中間,左邊看看,右邊看看,大大方方地牽起了楊俊的手,笑道:「姑姑,我喜歡這個弟弟。」

獨孤伽羅、順陽公主和身邊的侍女們都笑彎了腰,獨孤伽羅順勢把千金公主和楊俊扯到自己的身邊,道:「瞧你們倆這模樣兒啊,真是一對小小璧人,好,我就答應你,把我的阿祗啊,送給千金公主去當駙馬。」

千金公主與楊俊都是未知人事的稚童,根本不明白大人笑的都是什麼,二人都是溫文爾雅的柔和性格,沒說一會兒話,就越發覺得投機親密,手拉著手,跑到花池旁去看魚了。

獨孤伽羅望著二人天真無邪的面龐,突然有些傷感。

這兩個孩子將來長大後,她不會真讓楊俊去娶千金公主的,趙王宇文招和齊王宇文憲一樣,都是宇文護的心腹兄弟,對楊堅也一向戒備,就算楊家同意這門婚事,宇文招也不會同意,他們二人註定此生無緣。

可看著這兩個秀美孩兒天真蒙昧的模樣,她又覺得自己的決斷和聯想有些殘忍。

孩子有什麼錯?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無知無識,既不明白前塵舊恨,又不知曉自己身上還背負著家族的使命和罪惡,他們幼稚地信任著長輩,享受著世間的愛與美,卻不明白自己總有一天會看清那些骯髒殘忍的真相,看穿那些奸詐兇險的人心。

長風吹過府前的白楊樹,樹葉聲喧嘩如暴雨,獨孤伽羅惆悵地移過了眼睛,不再去看魚池邊冒著細雨嬉戲的那對孩童。

當年的自己還不是一樣,以為自己能與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昭玄哥哥一生一世,以為自己身為大司馬府的小姐,可以安享富貴清閑的人生,自己的生命中永遠不會有風霜雨雪,可沒滿十四歲,她就經歷了家破人亡的慘劇,世上的人心,原本就那麼兇險,早一天看懂看透,就能早一天活明白。

「夫人,」李圓通從門外走來,看見順陽公主也在座,便壓低聲音道,「太子妃打發人來請夫人入宮,說有事商議。」

「又有什麼事?」獨孤伽羅不禁皺起了眉頭。

她心裡也知道,楊麗華請她入宮,無非又是太子宇文贇新鬧出了什麼荒唐事。

太子宇文贇是皇上十六歲時所生,生母李娥姿比宇文邕大八歲,宇文邕膝下共有七個兒子,全是庶子,阿史那皇后來長安後一直沒有生育,所以宇文邕立了長子宇文贇為太子。因了宇文贇的太子身份,獨孤伽羅才不顧楊麗華的抗拒,將她嫁入東宮。

可這個宇文贇的荒唐勁,實在比北齊高家的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年紀輕輕便沉迷於酒色,身子骨又單薄,架不住長期酗酒縱慾,三天兩頭生病生得昏迷不醒,就是這樣也沒能減少他胡鬧的勁頭,一醒過來,他又折騰得比誰都起勁。

宇文邕見這孩子太過好酒,便命人不準送酒到東宮,還要他七歲上朝,與大臣們一起奏議,三更即起,哪怕嚴冬酷暑也不給休息一天,舉止進退更要一絲不苟,錯一點便在大德殿上用棍棒皮鞭當眾責打他,常把宇文贇打得半個月起不來床。

宇文贇畏父如虎,便在私底下瞞著父皇胡鬧,被宇文邕發現後,當場用馬鞭把他的後背都抽爛了,還在東宮特設監察官員,日夜值守,記錄太子每天的一言一行,讓宇文贇這個太子當得跟囚犯差不了多少。

可能是家教太嚴、毒打太狠,宇文贇長大之後,便成了個古怪少年。當著人,他眼神閃爍,滿口聖賢大道理,謙讓有禮;背地裡,完全是個禽獸。

東宮的侍女幾乎全都被宇文贇強行臨幸了一遍,大冬天裡逼著侍女和小黃門們光著上身、赤著腳在東宮裝作乞兒討飯,自己則帶人將一桶桶水往這些「乞兒」身上潑,看著他們身上凍得滿是冰掛,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酒興一起,宇文贇便把自己的坐騎直接殺了,在後院點火烤馬肉,就地割炙肉狂飲,然後命人披上馬皮,再扮作他的坐騎騎,宇文贇則全身奇裝異服,盔甲上裝飾著長長的雉羽和拖及地面的外氅,縱「馬」飛奔。

只要腦子裡有一個荒唐的閃念,太子剎那間便會付諸實踐,這個身材瘦小的宇文贇,精力實在驚人。

若不是在東宮裡任值守要職的下大夫鄭譯恰好是楊堅的太學同學,與楊堅交情深厚,宇文贇便有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

細雨紛飛的下午,伽羅憂心忡忡地走在通往正陽宮極輝殿的黃土甬道上。

暮色過早地凝聚在前方太極殿的檐角,年近三旬的伽羅在一處拐角立下腳來,眺望片刻,這才牽起裙角,沿著被雨浸濕了的泥土台階走入內殿。

當今皇上宇文邕是個格外簡樸的人,他入住正陽宮後,未興一土一木,反而將原來的雕樑畫棟全數摧毀,又將白玉台階改為黃土台階,朱紅宮柱改為原木直梁,並將後宮的內侍全數逐出,換上了他在蒲州帶來的人。

整個後宮,連同阿史那皇后身邊的侍女在內,不過幾十個人。

伽羅聽得已成為太子妃的楊麗華說,她如今在東宮事事都需親自料理,說白了,不過是個說話管用的掌宮女官罷了。

「皇后陛下。」雖然阿史那皇后早對伽羅說過,她進宮可以不必行禮,就如家人一般,但伽羅從不肯失了人臣之禮,她在侍女殷勤搬來的凳子上坐下,勉強想笑一笑,卻覺得臉上的肌肉緊張而僵硬。

「楊夫人為何臉帶憂愁?是否有什麼難言的心事?」阿史那皇后放下手裡正在織補的布袍,關切地問道。

宇文邕雖然貴為天子,卻儉樸至極點,平時在宮中只肯穿布袍、蓋布衾,內衣上甚至有著阿史那皇后親手打的補丁。

這一切看在伽羅眼裡,她不禁有些好笑。

身為至尊,卻慳惜一絲一米,這並不是什麼值得稱頌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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