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伐齊選將

一陣晚春的長風吹過,滿庭的高大白楊樹聲密響,像是什麼人在遙遠處幽幽嘆息,在急雨般的樹聲中,府門前忽然響起了密集的鼓吹聲,這絲竹合奏、笙鼓齊鳴的樂曲是如此正大雅重、喜氣洋洋。

宮車已至,片刻後,宮裡的女官們就會羅列在楊府的前廳,等著接太子妃入宮。

伽羅不禁將右手按在腰側,那裡,在一枚碩大的絳紅大手結里,懸著一柄短短的彎月狀的寶刀。

十幾年了,她一直沒有抹去那刀鋒上的凝血,更不敢抽出來再看一眼。

但今天早上,她卻下意識地將這把密藏了十幾年的寶刀懸在了自己的腰間,父親,為了這一天,孩兒悄悄守候了多久,你地下有知,應當清楚。

天厭宇文氏,強壯過人、精明深沉的宇文泰,卻會有這麼一個病懨懨的舉止荒唐的皇孫,他能夠將宇文泰苦心經營來的江山傳承下去么?

「麗華!」伽羅將手緩緩從腰間放了下來,面容上又是楊麗華看慣了的威嚴和沉靜,「穿上宇文家送來的禮服。」

「娘!」雖然早知道拒婚無望,楊麗華還是想不到母親會這樣無情,大顆的眼淚滴落在她簇新的衣裙上,「女兒不想嫁給那樣的登徒子……」

「你必須嫁。」

「我寧可出家當尼姑!」楊麗華退無可退,不禁有些絕望,她猛然起立,一頭撲在妝台邊,摸索著想去抓住梳妝盒裡的剪刀,侍女們七手八腳地按住了她。

伽羅的心猛地縮緊了,然而,剎那間,十幾年前的那些漫天白色又迷離了她的眼睛,她緩緩扭過臉去,向院中喚道:「李圓通!」

皮膚黝黑、頭髮鬈曲得無法梳理成型的李圓通,大步從院門外走了進來。

他已經跟著楊堅出征了數次,因軍功升了都督,但仍是隨國公府的大總管,也是伽羅手下最得用的人。

「你告訴麗華,隨國公如今在朝中處境如何?」伽羅強自抑制住自己複雜的情思,背過了臉去。

在大小姐出嫁的喜日里,李圓通第一次穿起了嶄新的絳紅官袍,顯得更加威武。此刻,他要愣上一愣,才能領悟了夫人話里藏著的意思,眼見楊麗華雙目通紅,身無半點妝飾,禮服也被扔在一邊,心思敏密的他,立刻明白了伽羅的困境。

他不禁同情起了這對母女,聽說太子是個異常荒唐的少年,難怪大小姐反抗得這樣激烈。大小姐一向是個溫和懂禮的好女孩兒,若不是因為聽說了太子的出格行徑,哪怕太子再醜陋愚笨,她也不會在新婚大喜的日子裡和母親鬧彆扭。

李圓通微微凝思,遂低下了頭,面無表情地說道:「隨國公相貌不凡,青年得志,又身為已故大司馬獨孤信的愛婿,在朝中備受疑猜……」

他頓了一頓,偷眼斜看楊麗華的神情,見她已經平靜下來,扶著妝台正凝神聽自己說下去,才又朗聲道:「自前年至今,大冢宰宇文護曾數次拉攏隨國公,為隨國公婉拒。宇文護惱羞成怒,前後三次故意尋隙,當眾吩咐要誅殺隨國公,幸得大將軍侯伏、侯壽拚命保下。去年冬天,齊王宇文憲曾上奏章,內稱:普六茹堅相貌非常,臣每見之,不覺自失,恐非人下,請早除之。幸好皇上還記得當年相士趙昭的話,笑道:普六茹堅只有當將軍的命,不必擔心。就在上個月,內史王軌還突然在內宮跪下奏道:『皇太子非社稷主,普六茹堅貌有反相。』那天皇上老大不高興,斥退了王軌,罵道:『天命所在,普六茹堅長得再氣派又能怎麼樣?』……回稟大小姐,這些年來,隨國公在朝中處境岌岌可危、險象環生,親王們都有疑他之意。」

生長公府的楊麗華,還是第一次聽說父親在朝廷中的兇險地位,在李圓通幾乎不帶有感情的說述中,她漸漸平靜下來,心中充滿了深沉的畏懼。

父母定是深愛自己,這些年來,才一直沒讓自己領略長安城裡的風雨。

自己和弟弟妹妹們,從小在綠楊深影中的隨國公府里無憂無慮地長大,感受到的都是平靜熙和,似乎這世上既沒有煩惱,也沒有痛苦,無論什麼事情,都有父親、母親為自己支撐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大小姐,」李圓通眼角瞥見了楊麗華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話已經打動了她,「大冢宰宇文護和齊王宇文憲二人,是我朝最有勢力的親王。隨國公論官位,不過是八柱國之一,論爵位,不過是個公爺,拿什麼與兩位手握雄兵的王爺抗衡?無非是如今皇上還用得著隨國公去邊關衝鋒陷陣,愛惜他的這點武藝罷了,可是,我北朝尚武,能帶兵打仗的大將,實在是層出不窮,僅憑這份戰功,只怕隨國公難以長久自保……」

難怪母親今天對自己會如此嚴厲而不留餘地,楊麗華有些慚愧地想著,自己實在是太自私了,多年來從未為父母著想過。

若不是因為和宇文家訂有這門親事,若不是因為趙昭為保全父親在長安城大造輿論,父親的地位和性命早已岌岌可危……

家事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別說今天是嫁入東宮做皇太子妃,就算是嫁往異域的蠻族去和親,自己也該在所不辭。

笙竹的聲音仍然是那樣繁密,不斷地傳入這座樹影深沉的院落,在白楊樹聲的混合下,這部宮廷特用的喜樂呈現出一種奇怪的韻味,既是惆悵,又是欣喜。

伽羅抿緊雙唇,感覺到睫毛潮濕得有些沉重。

她顫抖著伸出手去,從青銅妝台邊的皮篋里取出一枝一尺來長的魚須鳳首含白珠的金步搖,徐徐插入女兒那半尺來高的「飛天髻」上。

打造精緻的金步搖上,近百粒指頭大小的圓白珍珠像瀑布一樣流淌下來,遮住了楊麗華線條清秀而柔美的側臉。

此刻,她的臉龐上正倒映著珍珠的光輝,清冷,柔淡。

宇文邕帶人騎馬從長安城門出去之際,回首又望了一眼這座高大青黑的城池。秋晨的霜色中,這座七朝古都顯得那樣滄桑殘破。

長安城當初由西漢幾代帝王傾力營建,城池呈斗形,共有八街九陌九市,閭里一百六,人口逾六十萬,萬國來朝,是海內獨一無二的大都邑。

但這三百年來,漢長安城不知被多少鐵蹄踐踏過,歷經七個短命王朝,不少胡人首領在此稱帝,昔日繁華無處可覓,街巷裡屋宇敗壞,住家稀少,若非現在的城頭上旌旗如林,飄動著大周旗號,乍看起來就像一座荒城。

武川兵入主關中後,周太祖宇文泰苦心經營十餘載,總算街陌里都有了人煙,市面也恢複不少。

可儘管如此,他們宇文父子從沒把長安城視作終老之所。

北齊洛陽,才是宇文泰和宇文邕想要踏破黃河、定鼎中原的真正都城。

他十八歲登基,今年剛三十歲。

十二年來,宇文邕沒在長安城裡真正安居幾天,整天帶兵在外征伐,從能爬上馬背那天開始,他就沒忘記過太祖的吩咐,志在一統天下,為宇文家開萬世太平,太祖宇文泰生前,就常常誇讚宇文邕有勇有謀,最像自己。

可宇文邕知道,如今在大臣與百姓們的眼中,自己充其量也就是個沒用的武夫,十二年來,他對宇文護畢恭畢敬,大氣都不敢多出,哪裡有半點君王的氣概?

又是一年一度,龍首原下的秋閱武,鐵騎並列,延綿如黑甲長城,宇文邕縱馬急馳而入,天子旌旗迎風招展,眾軍高聲歡呼:「陛下威武!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響徹雲霄的歡呼聲,宇文邕一拉韁繩,勒住急馳的黑駿馬,緩緩行了過去,已經在數萬府兵鐵騎前駐馬等候的八柱國中,楊堅、楊林、楊瓚三人,都是他的心腹之臣。

楊忠的這三個兒子,楊堅深沉勇毅,既有將略,也有料理政事之才,在秦州舊部里極受尊崇,又是自己的兒女親家。次子楊林作戰勇猛、武藝出眾、膽略超人,曾跟著楊忠攻打下二十多座北齊城池,歷任前驅先鋒,一雙水火囚龍棒在手,戰無不勝,是當朝有名的悍將。楊瓚是自己的妹夫,與自己格外親密,每次宇文邕出征在外,長安城都交由楊瓚看守,宮事則由順陽公主處置。

由於皇后阿史那氏來自突厥,又未生育子女,在長安城無依無靠,所以楊家事實上已是當朝第一外戚。

唐國公李昞,是從前的八柱國李虎的兒子,也是獨孤信的女婿,正在中年,駐守邊關多年,忠心耿耿,也是宇文邕極為倚重的大將。

趙國公李輝,是從前的八柱國李弼之子,同樣是自己的妹夫,但才幹平平,承襲父蔭;燕國公於實,則是老於謹之子,也是中年人,也是承襲父蔭的庸人,謹小慎微。所以這二人只有虛職,並不領府兵。

其他兩位柱國,韋孝寬和侯莫陳崇都是三朝元老,韋孝寬還能上陣打仗,白髮蒼蒼的侯莫陳崇卻只能留守長安。

所以這八位上柱國,泰半是自己的心腹,三十萬府兵的軍權,雖仍總攬於宇文護手中,但只要自己一聲號令,至少大周一半人馬願意追隨。

從今天秋閱武時大軍對他的歡呼聲中,宇文護就應該能聽出軍心所向,幸好,這蠢材見識不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