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普六茹堅

即位為天王的宇文覺在露門外柴燎告天、分封百官的那一刻,獨孤信並沒有在場,他的秦州舊部也有不少人缺席。

他攜著楊忠和高賓兩名愛將,站在花園的高台上,極目眺望著東方被大火映紅了的天空。

這個獨孤信為之浴血奮戰了一輩子的國家,從此叫作了「周」。

來自大鮮卑山下的拓跋氏王朝,就這樣被宇文家顛覆。

宇文家雖然也號稱是鮮卑部落,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實際上是匈奴人的後代。這一點從宇文泰的面貌上就看得出來,宇文泰身材高大、頭髮棕黃、鬍鬚茂密,眼睛幽藍深陷,膚色白皙,一看就知道與棕黑色眼睛的鮮卑人種族不同。

——這也是此刻獨孤信心情複雜的原因,他不知道自己這一生建下的功業到底有沒有意義。

他到底是在傾力相助一個異族的逆臣,還是為鮮卑王朝的重新崛起奮鬥了一生?

雖然沒有前往露門,但獨孤信早已知道,自己將在今天升遷為「大宗伯」,成為北周名列第二的大臣。

名位已高至頂點的獨孤信,此刻卻滿心窩火。

昨天下午,執政宇文護派人向他索取「大司馬」的印信,今天,宇文護將接任獨孤信的位置,一躍而為北周的軍事統帥。

這個連短兵相接的小陣勢都掌控不好的黃毛小子,他居然想厚著臉皮接手獨孤信的二十萬秦州兵。連宇文泰在世時都不敢輕易動獨孤信的秦州舊部,而宇文護居然敢趁著幼主宇文覺登基的機會架空獨孤信,奪取他的兵權!

無奈,在這朝代更易、滿城人心動蕩的當兒,忠於舊主的獨孤信不願再生事端,咬牙將兵符、印信全數交給宇文護,想起自己多年經營軍隊的不容易,獨孤信心中憤懣。

從當年不足千人的騎兵隊,二十年生聚,才有了今天足以稱雄天下的北周鐵軍,而宇文護居然輕輕巧巧地一伸手就摘走了他的印信,若不是看在已故的大冢宰宇文泰面上,獨孤信豈會如此便宜他?

年青肥胖的宇文護,是宇文泰最年長的侄兒,平庸多疑不說,身為鮮卑大將,他竟然從沒有打過一場像樣的勝仗,對南梁、北齊的戰役中,兩次都靠了獨孤信的回援力救,才得以全身而返。

這樣一個無能之輩,竟然深受宇文泰寵愛,剛在去年破格提拔為小冢宰,又在今年接替宇文泰成為這個國家真正的主人。而自己的百戰之功,卻全被宇文泰拋在了腦後。

高賓望著遠方的大火,嘆道:「宇文泰也真是可笑,放著兒子們不用,將大權送給一個不相干的人,獨孤公,依我看來,宇文護未必就有周公輔政之心。」

「此話由何而來?」

「宇文護才具平庸,全仗了是宇文泰的侄兒,才居此高位。天王宇文覺雖年少,今年也滿了十五歲,並非無知小兒,就算不能親政,也該坐在朝堂上學習聽政問事,可獨孤公看到沒有,前日朝堂之上奏對,宇文護專權獨斷,儼然以帝王自居,根本不給宇文覺插嘴的機會。」高賓道,「宇文泰生前,他何曾敢如此?一直對宇文泰唯唯諾諾,不敢說半個不字,而前日朝議時,宇文護對宇文覺、宇文毓,毫無尊敬禮遇,一將獨孤公的兵符印信拿到手,他就擺出一副誰敢不聽話就殺了誰的咄咄逼人態度,居心叵測。」

獨孤信聽了他的話,心裡更是「咯噔」一下,有些忐忑不安,道:「前日趙貴也曾跟我借兵,說看宇文護有不臣之心,欲先除他而後快。」

「獨孤公答應了嗎?」楊忠問道。

獨孤信搖了搖頭,道:「宇文護畢竟反跡未露,我不能擅自下手。更何況宇文泰新死,諸子年幼,我們這一動手,長安城少不得一場腥風血雨,宇文家的子弟無力起兵對抗,只怕會被殺得全門無存,再說趙貴也用心不良,有爭權奪位之心,侯莫陳崇等人更有隔岸觀火、坐收漁利之意,外憂內患,危如累卵,我豈能再添亂局。」

高賓很清楚獨孤信的猶豫。

宇文護對獨孤信的一步步緊逼,分明就是宇文泰生前的授意。

一個堂堂勛臣八姓的子弟,現在不僅為宇文泰這位篡位奪權的奸雄奔走效力,還被他猜疑算計,本來心裡就窩囊。可礙於從前的情分和名義,在沒有徹底撕開臉的情況下,獨孤信又不願先發制人。

在高賓看來,獨孤公樣樣出色,只是做事太重名義,過於拘泥,不像宇文泰善善惡惡,快意恩仇,反而更得人心。

當年,獨孤信若能有宇文泰一半的果斷和辣手,那如今坐鎮關中,與北齊高洋、南陳陳霸先三分天下的,就不會是宇文氏,而是獨孤家了。

要知道,當年獨孤信在賀拔勝帳下出任荊州大都督時,宇文泰還不過是賀拔岳身邊的一個小小記室。

按著宇文泰生前吩咐,應先以世子宇文覺禪代拓跋廓為天王,然後再為自己發喪。

拓跋廓遜位之後,被封為宋公,在他被廢第二天,宇文護便以陰謀造反、背後咒詛的罪名將他處死,以報復宇文泰被暗殺之仇。

長安城外已築起簡樸的成陵,為宇文泰之冢。

北周六官騎馬隨同送葬隊伍直至郊外。

宇文泰的成陵坐落在龍首原下,龍首原又名龍首山,傳說古時有黑龍自關外飛落,蜿蜒北行到渭河邊飲水,所到之處,龍行蹤跡化為龍首原。

龍首原西端從渭河邊突起,勢如龍首,後有高原,前有渭水,鬱郁佳城中葬著大周的開國之君、北周太祖宇文泰,這也是他生前的心愿:在這塊風水寶地上仍護佑宇文家的兒孫世世代代,永為周帝。

宇文泰的棺木入槨封門之後,宇文覺在陵墓前以天子禮祭父,接著又是六官祭祀,按著排序,第一個祭宇文泰的,是大冢宰趙貴。

個頭矮小的趙貴走上前去,剛剛撩袍跪倒,宇文護身邊的二十幾個健碩親兵衝上前來,他們全副盔甲,腰懸彎刀,一把按住了趙貴,喝道:「奉天王詔命,捉拿反賊趙貴,與其他人無涉!」

趙貴勃然大怒道:「我是朝廷六官之首,當朝大冢宰,誰敢在此放肆!」

宇文護走上前來,冷笑道:「抓的就是你!趙貴,你謀反叛上,存心作亂已久,前者看在你年老位高的份上,我不與你計較。如今大事已定,我奉天王之命,捉拿反賊,護我大周江山,來人,將趙貴就在太祖的陵前處死,祭太祖在天之靈!」

趙貴大吼道:「我看誰敢!宇文護,你今日敢在六官面前公然殺我這個朝廷首臣,明日就會朝綱崩虧、眾臣離心,天王陛下,請陛下公斷!宇文護跋扈如此,還把你這個皇上放在眼裡嗎?」

出乎眾人的意料,天王宇文覺竟然當眾對宇文護皺起了眉頭,不滿地道:「大司馬,朕幾曾下詔要殺趙貴了?」

宇文護毫不理會天王的質問,對獨孤信道:「獨孤公,請你評評這個理,前日我護送病重的太祖回長安,趙貴是不是在城外設伏兵阻我進城,還欲對太祖無禮?若不是獨孤公帶兵前來護持,我和太祖一定會在長安城外死於趙貴之手。」

獨孤信一怔,道:「趙貴雖曾截車,卻不曾無禮,大司馬若以此罪名抓捕趙貴,恐怕難以服眾。」

宇文護一招手道:「來人,把趙貴勾結北齊的信使帶來!」

幾個衛士推來一個黑衣漢子,獨孤信認得,此人正是趙貴的心腹家將。

宇文護喝問道:「信在哪裡?」

那家將面對成排雪亮鋼刀,嚇得渾身發抖,忙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交了出來。

宇文護拿著信,道:「諸位大人,這就是趙貴送給北齊高洋的密信,要高洋趁喪伐周,欲獻并州、豫州之地,與高洋內外勾結,亡我大周!這等賣國求榮的反賊,大人們說該不該當眾處死?」

趙貴怒道:「分明是你收買了這狗奴才!反誣陷於我!」

宇文護抖著信件道:「這上面有你的官印,送信的又是你的家將,反跡彰著,還敢強辯?」

趙貴仰天長嘆道:「這等捏造假證據、設陷阱屈人的拙劣手段,于謹、獨孤信,你們都是明眼人,能看不出來么?宇文護分明是得宇文泰生前授意,要大殺功臣。況且宇文護在天王陛下面前都如此囂張,其心可誅!今日死的是我,明日死的,就會是你們!」

獨孤信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一招手,獨孤信部下幾百名親兵也圍了過來,持刀面對宇文護的親兵,雙方互相怒視對峙著。

獨孤信道:「趙貴就算真預謀造反,證據不足,應由天王下旨,入詔獄詳細審訊,才能令天下人心服,大司馬就這樣在太祖墓前擅殺開國功臣,恕我不能從命!」

宇文護道:「太祖生前已有吩咐,六官之中,最有謀反之心的就是趙貴,不除趙貴,天下難安!」

「你口口聲聲說是太祖遺命,是有人證,還是有物證?」獨孤信十分不滿。

宇文護道:「大宗伯于謹、尚書左僕射李遠、大冢宰府記室參軍拓跋季海三人,可為人證,太祖密旨,可為物證!」

「太祖遺命,早經公開,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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