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α記憶

知道身處虛幻的阿爾法世界裡,在這個毫無約束力的社會,傷害就成為一件容易的事情。

當艾琳看見走進來的童平,她皺紋明顯的臉上,表情祥和平靜。

「你終於回來了。」

實驗時,受試者和潛入者總是浸泡在水池中,每次進入阿爾法世界都一樣,總是遇上下雨的天氣。

「嗯。」童平抖抖頭髮上的雨珠,從懷裡拿出一個信封放在了地上,「這裡面是你返回的ID數字和鑰匙。」

艾琳舉起手邊的石子:「你果然沒有食言。」

那塊石子變小了,那是在他離開阿爾法世界的時候交給艾琳的,童平偷偷在上面寫了「等我回來」。

艾琳背後的一整面牆上畫滿了記號,一橫代表著一天,在阿爾法的世界裡已經過去了十年。

「能問你一個問題嗎?」艾琳嗓子干啞,童平立刻遞去了一瓶水。

猛灌幾口之後,嘴唇濕潤的艾琳發問:「為什麼你還要回來救我?」

「在哪兒對我都是一樣,只不過是換一個阿爾法的程序而已,至少在這裡我不是一個殘疾人。」

「你都知道啦?」在阿爾法世界裡消磨了十年,艾琳對於將自己囚禁的童平早已沒有了恨意,取而代之的是心平氣和的探討。

「你快回去吧。我一個人待在這裡就好。」童平無精打采地走到房間一角,席地而坐。

自願來到阿爾法世界裡營救艾琳,童平是出於對潛入者身份的尊重,作為阿爾法實驗的長期潛入者,他能體會每次置身阿爾法的世界裡都迫切想要返回的心情。

艾琳緩緩走到了房間門口,撿起信封抽出裡面的白紙,上面寫著簡單的ID數字和鑰匙,看一遍就能記住。

想過多次的返回場景,就這麼簡單地到來了。無論是居住了十年的那間屋子,還是捨身救贖的童平,都讓艾琳產生了些許不舍。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對你進行阿爾法的實驗嗎?」

艾琳的問題童平表現得毫無興趣,他只是認真地檢查著自己的右手。

「是因為紅齒鬼。」

「為什麼?」童平從地上蹦了起來。

「是它毀了整個花提港,這正是我們需要進入阿爾法世界知道的事情。」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你們應該很清楚紅齒鬼是我杜撰出來的怪物。」受試者在阿爾法世界中除了行為活動,思想、意識、回憶、說謊等心理活動都會以數據的形式,被記錄在案。

艾琳踱步回到那堵被她畫滿橫線的牆面前,說道:「你想要的答案就在這上面,好好想想吧,少年!再見。」

艾琳宛然一笑,眼角擠出了魚尾紋,她已儘力提示了童平。

「等等,你先別走!我有話跟你說……」童平躊躇片刻,有些不情願地說道,「你回去後告訴郭良,禿鷹殺人的證據是那些用來敲碎死者骨頭的石塊,那上面有兇手的指紋和死者的血跡,就算不能證明是兇手指示禿鷹,起碼可以直接證明兇手殺死了被害人。」

雖然對童平所說的內容不太理解,艾琳還是認真地記下了要轉告的話,揮別了童平。

到嘴邊的謝謝還是沒有說出口,對害過自己的人說這兩個字有點沒心沒肺,艾琳好不容易想到「保重」兩個字。

關上灰色的屋門,將ID數字寫在手臂上,念出返回的「鑰匙」,艾琳聽見耳邊空氣的摩擦聲,身體慢慢變輕,身邊的景象變得模糊起來。

終於,艾琳離開了絕緣的房間,離開了虛幻如真的阿爾法世界,就像一組被抹去的數據一樣,無影無蹤。

站在瀰漫著艾琳體味的房間,童平如一尊石像般注視著牆上的橫線。在堅硬的牆面上留下痕迹並不容易,原本毛糙的牆面已經摩擦得無比光滑,難怪那塊石子變小了很多。能看出每一道橫線後面艾琳的執著,橫線總共有三千六百零二條。

艾琳的提示到底指的是什麼呢?

童平拿起小石子,模仿艾琳在牆上刻下了一條橫線,試著體驗艾琳當時的心境。當日月交替,不透一絲縫隙的密室,艾琳只能根據東牆和西牆的溫度變化,估算一天的時間。

對!是時間。

阿爾法世界中的時間,要比現實世界快上許多,然而童平進入了兩層阿爾法世界,真正現實世界中也許才過了幾秒鐘而已。

低頭看著自己成年人的身體,這個虛擬的身體,只是童平理想中的狀態,這個只存在於阿爾法的世界之中。

「少年。」童平回味著艾琳剛才對自己的稱呼。

屋子似乎抖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

地震?童平很快否定了這個假設,花提港的地質條件,不會發生地震的。

抖動越來越厲害,童平幾乎站不住了。石壁上的橫線開始晃動,彷彿要從那堵石牆上脫離一樣。原本橫向的線條凌亂起來,交織成一個個不規則的圖形,最後匯聚成了眼熟的磚牆紋理,潮濕的空氣童平也倍感熟悉。

忽然,耳邊響起了麥晴最愛的那首歌……

某年某月的夢醒時分,

天空布滿了陰雲,

我知道深情不會結冰,

耳畔仍有流水的聲音。

夜夜囈語,

難免還是有愛有恨。

我也知道,

思念一經春風便會瘋長。

雖然有些愛戀,

不過是雪地上留下的腳印。

可是回首處,

山盟海誓葉已落盡。

回到那個驚險的瞬間,企鵝揮起手裡的鐵棍,砸向了一隻沒了方向俯衝而來的禿鷹。

禿鷹慘叫一聲,歪著身子跌下了石階。

上一秒還風平浪靜的海面上,已然掀起數十尺的巨浪,越過海岸線洶湧撲來,摧枯拉朽之勢吞噬了地面上的一切,燈塔瞬間就變成了汪洋中的孤島。

湧上石階的海水裡,漂浮著剛才那隻禿鷹的屍體。

「企鵝!快上船!」鐵魚說完跳入了掛在燈塔外的救生艇里。

狂風之中的救生艇搖搖欲墜,看著越漲越高的海水,企鵝一咬牙,跨過窗檯跳進了救生艇。三個少年抱作一團,俯身貼著救生艇的底部。巨浪一個咆哮,倒灌進來的海水嗆得他們一陣咳嗽。

「這樣下去不行!」企鵝站起來,開始解開救生艇系在燈塔上的纜繩。

鐵魚見狀,立刻幫忙解開另一邊的纜繩。

越來越高的水位已經將救生艇頂起,下一個浪頭就會狠狠將他們掀翻。

「解開了!」

兩個人異口同聲道。纜繩幾乎被同時解開,救生艇被急速推著往前走,船身在激流中轉了個圈。只是一個轉身的工夫,海面上只剩下了燈塔的塔尖。而整個花提港面目全非,被沖得七零八落,浸泡在渾濁的海水之中,化為一片汪洋。

天氣預報根本沒有預測到這場暴風雨竟是場毀滅性的災難,花提港的所有居民都沒有躲過這場毫無預兆的浩劫,無處可逃的他們不知被衝到了哪裡。

企鵝死死扣住船沿,讓自己不至於被不停旋轉的船身甩出去。風聲和水聲響徹耳畔,其他什麼都聽不清楚。被連根拔起的大樹向他們的船撞來,半途中與一顆大石塊相撞而解體,飛起一根手臂粗的殘枝徑直往草莓飛過來。企鵝舉起右手替草莓遮擋,無比清脆的骨頭斷裂聲,他的右手失去了知覺。

樹枝將他們的船一頭砸起,坐在船尾的鐵魚被甩出了船。

「救……」來不及說出下一個字,鐵魚就如塵埃般消失在了一個漩渦之中。

失去平衡的草莓死死拽住企鵝的腳,僅憑最後的一絲氣力,在這場浩劫中苦苦支撐著,扭曲的面部表情仍掩蓋不住心底的絕望。深灰色的雲層後,彷彿隱藏著一條巨龍,噴吐著紫色的閃電,花提港在這片混沌之下消失殆盡。

再一個巨浪,將整條救生艇擊得粉碎,兩個幼小又輕盈的身體拋到半空,被下一個浪頭拍進了海水中。僅存的意志力隨之土崩瓦解,原本咬緊的槽牙慢慢鬆開,那隻纖細的拉著企鵝腳的手卻沒有絲毫鬆動。

和花提港所有的物體一樣,草莓和企鵝徐徐沉入渾濁的海水之中。最後一絲溫度被帶走,周圍變得寂靜昏暗,猶如海嘯來臨之前般平靜祥和。

唯有花提港的燈塔,昂著桀驁不馴的頭,如戰士般屹立不倒,見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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