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寶林(7)

這年冬天,北邊局勢開始不穩,過了年,皇上就遣兵北上與北狄開戰,南陽侯奉旨回京「拱衛京都」,皇上特意在宮中擺了宴,還讓南陽侯來和明宮與純妃敘話。

將將十年不見,南陽侯也老了,人自是依舊挺拔英武,看著卻更冷肅有威儀。他本家境貧寒,靠著姐姐進宮做宮女換了十五兩銀子方不至於餓死街頭。後來投身軍中,機緣巧合得了上峰賞識才開始識字學兵法,一向不喜歡文縐縐拿腔拿調的,總是朗聲大笑招呼手下將士一起喝酒。如今對著二十年未見的女兒,卻坐得端正,一口一個娘娘了。

「……此番上京匆忙,女眷未一同前往,未能前來拜見娘娘,娘娘的兩位兄弟未得傳召,不敢私自進宮……」

他板板正正地說家中境況,說到一半,純妃徑直走到他跟前喚道:「阿爹,二十年,你想不想珍珍?」

父女兩個相對無言,過了許久,南陽侯伸手想去掐純妃的臉頰,手伸到她臉邊就放下了,看著她輕輕嘆道:「珍珍,你是不是長高了一點點?」

純妃想扯一個笑臉,扯到一半淚如泉湧,抓著南陽侯的手輕輕地問:「阿爹……阿爹……你這些年,做夢還夢見我阿娘么?」

此情此景,葉青青眼淚流了一半忽然想笑。她也想當著父親的面問一句,阿爹,我這些年人胖了頭禿了,你看出來了嗎?然而阿爹雖跟著南陽侯進了京,卻未得傳召不能踏進宮門。

此生骨肉再無重聚之日了,這眼淚還是留給自己罷。

南陽侯不知道想起什麼,轉過身去不看女兒,純妃也不強求,只是繼續問她自己的:「從前阿爹去打仗,女兒就坐在小院子里香樟樹的樹丫子上等阿爹,阿爹還記得嗎?」

「阿爹不打仗就喜歡喝酒,喝醉了,就給女兒講阿娘講大姑姑的事,還打拳給女兒看的,阿爹記不記得?」

「從前阿爹說,最見不得女兒哭,女兒一哭,阿娘在您夢裡就不肯說話,阿爹如今可還夢見阿娘嗎?」

南陽侯這種一心干大事的人,要是女兒回憶一點往事就能讓他幡然悔悟,未免也太對不起觀眾了。純妃飽含感情涕淚並下地說了這麼多,侯爺只是重重嘆一聲:「珍珍,三皇子都快能娶媳婦了,你怎麼還這麼愛哭鼻子?」

他轉過身看著純妃:「阿爹當年別了你娘,像狗一樣,連夜逃出長安,就是這樣的陰雨天」,他已鬢髮斑白,說起往事猶壓不住陰鷙,「後來你大姑姑罹難,阿爹冒死連夜回京,跟做賊一樣見阿修一面,也是下著雨。」

他搖搖頭,到底伸手掐了掐女兒的臉頰:「阿爹五十五了,大丈夫一世必有所謀,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既已有所圖謀,就要謀算到底,回頭路,阿爹是不走的。」

「就是你阿娘要怪我,那也是沒法子的事了。」

他臨要走的時候冷冷撇了葉青青一眼:「你家裡都很好,你在宮裡一直盡心服侍娘娘,也辛苦了。」

純妃跟南陽侯見過這次面以後,依舊每日吟誦她的南華經,而葉青青心理素質不過硬,再也沒辦法正常去打葉子牌。朱美人還上門來瞧她:「青青,你怎麼最近都不出來玩了?輸太狠一分錢都沒有了?實在不行我借你啊!多大點的事!」

葉青青沒好意思跟她說,姐姐,我不是沒錢,我是快沒命了啊!

北邊的仗打了一年多,王師回朝前夕,皇上下旨,讓眾皇子並朝中重臣與自己一同出城親迎三軍將士,順路巡視京郊大營。三皇子遣人告病,說是入夏暑氣重,前日貪涼多吃了瓜果冰碗,腹瀉不止恐添下痢,總之就是不能隨駕出行了。

三皇子時年十五歲,尚未封王建府,住在和明宮後殿,皇上親自來看他時,他連唇色都是白的,起不了身,伏在枕上一邊抖一邊語無倫次地請罪。皇上聽著太醫說三皇子的病症,面上不急不怒,無悲無喜,聽完了只問三皇子一人:「我兒明日,實在是不能隨朕出行了?」

三皇子謝了半天罪才說是,皇上看著他,也不說什麼,沉吟良久只說一句,「如此,你就在宮中好好將息兩日吧。」

回到和明宮前殿,他與純妃對坐無言,葉青青縮在純妃下首,聽著純妃問出了「皇上怎麼看」系列最後一個問題:「禮記有言,父之愛子,乃生而行之乎。皇上怎麼看?」

皇上大約不太想看,眼睛都閉上了,沉著聲說:「父之愛子,人之常情,然而」,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純妃,「子能忠孝,則盡享天倫。若不聽教誨,不守禮法,父雖愛之,如之奈何啊。」

他說到最後,竟是輕輕笑起來,轉身要走之際,純妃站起來俯首福身行了個禮:「妾知道了,恭送皇上。」

葉青青做了那麼久的心理建設,事到臨頭還是很緊張,抓著純妃的袖子哆哆嗦嗦地問:「娘娘,皇上,皇上什麼意思啊?」

純妃難得溫柔地拍拍她的手背:「廢廢,他們要動手了。」

葉青青打著顫壓不住哭腔:「娘娘,那我們怎麼辦啊,皇上,皇上是不是知道了?要不要跟侯爺他們說啊……」

「皇上知不知道,他們都只能動手」,純妃的聲音四平八穩,在這個夏夜裡帶著冰涼的鎮靜,「此時再不動,就只能如案上魚肉,等皇上動手了。」

葉青青偷偷哭了一晚上,她才二十五歲,就要死了。

黎明時分,她偷偷把兩根簪子一封信放進一個小木匣,信里大約是說,希望皇后娘娘慈悲,能把兩根簪子一根給朱美人一根給周寶林,留個念想,也是宮中十年的情分。

她還在想這東西要怎麼在自己死之前交給江皇后,純妃就派人叫她到正殿去。

三皇子哪還有半分病容,對著親娘還是很恭敬:「萬事俱有孩兒與外祖父安排,母妃只管在宮中安坐就是了。」一直弄不太清楚狀況的謝梅拉著葉青青的手不敢問話,純妃坐直了正眼看人時也有幾分威儀,問的問題還很專業:「江皇后那邊,你們怎麼打算?」

三皇子微微聳肩:「弱質女流不足為懼,叫人看管起來就是了。事成之後,再做理會。」

他這麼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純妃偏頭差點又要翻白眼,冷笑連連:「弱質女流?淑妃周氏自小隨父兄習武,在遼西時常扮做少年遊俠,四處打抱不平。賢妃林氏素有韜略,當初許家人暗中把巫蠱人偶放進她房裡,她猶能有驚無險全身而退,你說她們是弱質女流不足為懼?」

三皇子被親娘這麼一嗆倒說不出話來了,純妃看了他半天,臉上神色晴晦不明:「既要謀大事,就要處處周全,不可失之於細。罷了,終究你是我兒子,我幫你在後邊看著她們罷,省得節外生枝。」

三皇子心裡估計和葉青青一樣驚訝,滿眼都是「我沒聽錯吧」,過了半晌才站起來行禮:「多謝母妃為孩兒操心,如此,就有勞母妃了。」

第二日就是起事之日,謝梅還在獃獃地問:「要是事成了,是不是我就能見到我阿爹阿娘了?」葉青青對這個可能性不太期待,嘆了一聲「蠢蠢啊……」,把她的木匣子塞到枕頭下。

夜裡純妃特邀葉青青一同飲酒,夏日悶熱,純妃又屏退左右,葉青青只好滿頭大汗替她打扇子。一邊扇一邊小心翼翼地問:「娘娘,既是他們要做,咱們攔不住,由著他們便罷了,您又何必去攬這件事?」

純妃今晚脾氣很好,不翻白眼不冷哼,悠悠地解釋:「其一么,我阿爹的軍紀雖還可以,可沒人看著,萬一出點什麼事,這宮裡的人我雖都不喜歡,但我更不喜歡欠她們的。其二么……」

純妃不說話了,一杯一杯替她斟酒,兩人喝了半壺竹葉青,她才輕輕問:「廢廢,當初,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是不是應該把長川給沈雲瑤的?」

她喝了酒,兩頰緋紅,一雙眼睛如深宮枯井,靜默無波:「沈雲瑤比我會教孩子,長川跟著她,一定會過得很開心。他不是我的兒子,我沒有兒子,我阿爹也許不至於到今日。」

葉青青沒有說話,伸手去攬她的肩,她倒也不避開,只是又喝了一杯:「我沒把他教好,我打小脾氣就拗,急起來又什麼話都聽不進去……我也不曉得娘親該是個什麼樣子,是我沒把他教好。」

「此事不會成的。皇上不會留他,我這個當娘的也不曾為他做過什麼,不若陪著他一起去死吧。」

葉青青重重抽泣一聲,眼淚就一滴一滴掉下來,純妃拍著她的手臂:「不用這樣,廢廢,不用這樣……我原也不是什麼好人,許嬋芳的女兒是我害的。」

「我實在怕她,我兩個孩子都折在她手裡,長川剛生下來,那麼小,我總怕拗折他的胳膊。許嬋芳在冷宮裡,大概是想留著她對付護國公吧……可我害怕呀,她只要不死,沒什麼是她做不到的。還有我兩個孩子,血海深仇,這筆賬皇上不幫我找回來,我就自己找回來!我一直在等他幫我,可我等不得了!」

「她的孩子病了,我換了太醫的葯。憑什麼我的孩子就要死,她的孩子就能活著呢?她只有那個孩子了,那是她的眼珠子,孩子一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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