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寶林(4)

謝梅病好以後,什麼出頭的心都歇了,話也不怎麼說,隔三差五總要問葉青青:「你說,皇上會不會早就知道我乾的事了,就等著哪天打死我呢?」

葉青青沒敢跟她說,怕的不是皇上哪天要打死她們,她們算什麼東西,怕的是皇上哪天忍無可忍連打都不想打她們。

純妃娘娘心理素質顯然更好,病好了又開始讀南華經,罵人蠢貨,在皇上每個月來看她一兩次時問「皇上怎麼看」系列問題。

葉青青心驚膽戰地問她:「娘娘,南邊……這可怎生是好?不若給侯爺傳句話,叫他……」她還沒問完純妃看就拿看蠢貨的眼神看她了,甚至都帶上了可憐的意味:「乖,跟蠢蠢能吃吃能玩玩吧,別擾我看書。」

過了好一會,葉青青聽見她輕嘆一聲:「你雖蠢,但人很好,只是命不好。」

命不好的葉寶林就在宮裡跟著朱美人周寶林打葉子牌又蹉跎了三年,又一次採選之日來臨時,葉青青驚覺自己已經是個二十二歲眼底有一條細紋的老寶林了,然而轉念一想眼底有沒有細紋有幾條細紋對自己窩在宮裡當鹹魚沒有任何影響,又心安理得地跟朱美人她們熬夜賭博到天明。

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南邊可就坐立不安了,採選前幾日,純妃娘娘熬夜看南華經起不來又一次告病,和明宮又一次只好宣太醫,頭天來的太醫倒沒什麼,第二天來了個送葯的年輕醫官,送葯的同時還送來南陽侯一封親筆信。

純妃本來沒病,看了這封信差點真的要病了,當著那位醫官的面把信撕得粉碎,壓低了聲罵道:「送人?他還想送人?我看他是想送命!」

她抖得厲害,貼身伺候的大宮女清荷姑姑想去攙她,都叫她反手甩到一邊:「給本宮滾!若不是看著你自小就伺候本宮,本宮送你去死!」

她真正發起火來有暴風驟雨之勢,昔年侯門嬌寵貴女的驕縱脾氣顯露無遺,清荷姑姑和年輕醫官跪在地上一言不發,到底也沒說出「娘娘饒命我們再不敢了」這句話。

噫!他們這些人,一家子老小的性命多半在南陽侯手裡呢,侯爺和娘娘內訌,不過叫他們兩頭受氣不知如何是好。葉青青想,也不知自己如此不中用,侯爺可會責難阿爹?轉念一想,阿爹身為南陽侯頭號腦殘粉,怕是比侯爺還急,送來候選的秀女里,搞不好就有自己的小妹妹。

只盼著皇上別把她選進來,不然阿娘要傷心死了。

純妃砸了一副茶盞,對那醫官撂了狠話:「你與他說,就說本宮說的,告訴他,從前許多腌臢事,本宮清楚得很,本宮清清白白一個人,名聲全是叫他害的!他不過不甘心,又貪權勢,別口口聲聲是為了本宮好!如今不是十七年前了,他外甥早就不是他外甥了,他還做夢呢!他若消停點,為著一點舊情,來日還能做個富貴閑人。他若不消停——」

她說到此處,仰頭閉上了眼睛,眼角有一滴淚珠子划過,聲音凄涼得像離群的孤雁:「他若不消停,本宮不是沈雲瑤,保不了一家子平安回鄉。」

夜裡純妃真的咳嗽起來,葉青青陪著她,她咳到半夜都睡不著,對葉青青沒頭沒腦地來一句:「皇上不會忘記大公主的事。」

葉青青摸不著頭腦:「……娘娘,大公主都沒了多少年了。」

「多少年他也不會忘。他當初放過了,不過是沒法子,不得不放過。他聖旨都擬好了,一口血噴出來,還是忍住了。」她咳得微微地喘,兩頰有些潮紅,眼睛半闔著,昏暗地燈火照在她嫵媚動人的側臉上,葉青青忽然想起,這位年過三十的深宮妃子,當年是劍南萬人求娶的美人。

停了很久,她又說,「他記性好得很。許氏姑侄捂死大皇子,哭天抹地做那許多戲,他忍下了……後來仁和毒婦連個全屍都沒留下。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這才是成大事的人吶!」

葉青青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她總覺得純妃病中說起皇上,一張俏臉倒有了幾分煙火氣,不那麼緊繃著拒人千里了。

「阿爹跟我說,若論英雄,再沒人能及得上你表哥了。我就進京來看看,一看,果然不錯啊」,她靠在迎枕上,似笑似嘆,跟沒看見葉青青一樣自言自語,「天下英雄誰敵手,果然不錯啊。」

她又咳起來,彷彿要咳碎一個十七年的幻夢,葉青青替她拍著背,想讓她別說了,她卻談興正濃:「沈雲瑤沒了三個孩子,我沒了兩個。她們母子見過面,我連我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

「我的孩子么,冤有頭債有主,該討的我討回來了。」

「我們是一家人,他也是有仇必報的人吶!大公主的賬還沒算完呢,皇上從來沒有忘記那孩子是怎麼沒的,他那時候就跟我說,我欠沈雲瑤一個孩子。」

「他那麼傷心,當著我的面咳出了好幾口血,我說表哥,此事我無話可說,可那是你親舅舅,他是急瘋了,他不是真的想害小長樂,他是急著幫你除了許家……」

「他看著我,就把聖旨收起來了。他一定覺得我很蠢,什麼親舅舅,什麼為了幫他除掉許家,我阿爹明明是想當許太師。」

「我清清白白一個人,清清白白一個人……」她的唇打著顫,眼淚一滴接著一滴地落下,「帶大公主去御花園的宮人有一個是借著我的手送進宮的,我沒想到……我以為……我沒想到……我不喜歡沈雲瑤,我不想欠她的,阿爹……」

她沒頭沒腦地想到哪裡說到哪裡,葉青青聽不大明白,見她哭得這麼委屈,大著膽子去攬她的肩膀,她捂著臉哀哀地哭:「阿爹,阿爹,我不想欠沈雲瑤的,你怎麼能……你怎麼能……」

她整張臉埋在手心裡,連啼哭聲都悶悶的聽不分明,只聽見一聲一聲含含糊糊的「阿爹」。

葉青青想起當年將離劍南,阿娘也是這樣捂著嘴悶聲哭:「青青啊,我的青青啊……」

她那時也想跟純妃一樣,喊一聲阿爹問,阿爹,女兒這一去,你心疼不心疼?可隔了這許多年,她打葉子牌打著打著倒是比純妃娘娘參悟得早一些,人還是自己心疼自己,自己珍重自己吧。

純妃哭了一陣才緩過來,跟突然發現葉青青在場似的,立刻從她肩上彈開抬頭坐好,尷尬的沉默了一百年那麼久,她才輕輕說:

「你我是一條船上的人,當年大公主的事,陳家有份,我爹有份,甚至沈雲瑤的娘家也伸了手,不過是弄巧成拙悔之晚矣罷了」,她又開始翻她的標誌性白眼,「陳家怎麼樣,你瞧見了。南邊還要作死,你也瞧見了。不用心存僥倖,昨日的陳家,就是來日的劉家。陳彩容還能毫髮無損去伏龍寺抄經,可沈雲瑤已經死了,你我是不會有這種福氣了。」

葉青青一顆心直往下墜,幾百個問題涌到嘴邊,她選了最蠢的那一個:「娘娘……沈皇后沒了,咱們有江皇后啊。」

這句蠢話很大地愉悅了純妃,她再次找回了仙氣飄飄的感覺,一翻身就背對著葉青青躺下了:「江映柳,她也配?」

葉青青覺得脾氣再好也有極限,她真的想罵人了,但她畢竟接受過南陽侯提供的義務教育,對仙人還是有著應有的敬畏心,只好努努嘴起身想走人,純妃長長嘆了口氣,背著她又開始自言自語:

「雪中送炭也得掂掂自己的分量。」

「江映柳最多只能讓林家那位抱養個小公主,那也是姓林的知情識趣,沈雲瑤死後,林家為了後位跳了兩回,她給家裡賜一幅字就全消停了,皇上自然投桃報李。從前皇上在我跟前誇過她,說她跟姓周的雙雙生不逢時,若是生做男兒,必攬下於麾下做肱骨之臣。」

「宮裡這麼多人,姓江的東施效顰,姓溫的不務正業,姓鄭的沒志氣,姓周的沒骨氣,只有姓林的,還算可以入眼,可又太多事了。」

「這些人我一個都不喜歡,她們也都救不了你,你別痴心妄想了。」

葉青青一邊不敢相信純妃娘娘居然開了尊口給自己解釋說明,一邊開始算按著南邊那個作死勁兒自己還能活幾天,一邊還要擔心她爹真的把小妹妹送進宮來,一晚上噩夢連連,第二天也病了。

等葉青青病好了,秀女也進宮了,劍南的秀女又被皇上拒絕了一次。葉青青不知道是喜是愁,想著那夜純妃娘娘都跟自己論上「你我」了,便忘了仙凡之別想坐下來跟她討論,被她用南華經一把砸在臉上悻悻而歸。

竟敢妄想跟仙人當閨蜜,自己一定是好日子過太久飄了。

同樣飄得厲害的還有新進宮的孫婕妤。

這是葉青青見過最囂張的寵妃,動不動就要給人立規矩論尊卑,在未央宮請安時,大家聊得好好的,她時不時就得來一句:「皇后娘娘,妾以為方才這位妹妹說話說的不妥當,雖說娘娘寬和,也不能不講規矩啊。」

這個時候就顯示出江皇后的涵養來了,面對這麼個愛挑釁愛掃興的事兒精,她也不過笑一笑:「自然,孫婕妤的用心是好的。不過都是一家人,所謂家無常禮,不必太拘束。」

不到半個月,孫婕妤榮登後宮歷年最討厭妃子排行榜榜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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