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長思登基的第五年,婉婉生了兩個兒子,兄長皆受重用,穩坐中宮,有朝臣提議選秀,結果這次選秀有幾個秀女互相陷害,生生弄出了一條人命,皇上大怒,下令徹查,結果查出有背後下毒的,有收受賄賂的,有言語之間不敬趙皇后的……皇上以此為由頭,牽出了朝中幾個大臣,或斬首或流放或罷官,選秀也就不了了之。朝臣明白帝王的心思,再加上中宮有子,從此再鮮少提選秀的事。

長念滿二十歲以後,不知怎麼的,一向乖巧聽話的孩子叛逆期突然到來,非要到邊境去投軍,他哥哥姐姐攔不住,告狀告到我這裡,我嘆了一口氣說,由他去吧。

長念跪在我跟前一臉愧色,我倒是看得開,我對他說:「去吧,到處去走一走也好,到了遼西見了周老將軍,代我跟他問聲好,他是你三姐姐的舅舅,是……是先帝的忠敏皇貴妃的三哥。你可記得忠敏皇貴妃?你小時候她給你做過好多好吃的,她走的時候你才八歲呢。」

「你要跟他說,你三姐姐很好,跟你三姐夫很恩愛,你不要忘了。」

他說:「記得的,孩兒一定替母親把話帶到。」

兩年後,長念剿匪有功,意氣風發地回了京都,帶著個風風火火的紅衣女孩,紅纓槍舞得虎虎生風,一直在長念身邊嘰嘰喳喳,長念不理她,嘴角卻一直彎著。

那女孩子姓周,第一次見進宮就送了我一把上好的匕首,又圍著婉婉咋咋呼呼地喊:「你真的好好看啊!你這麼好看,不如跟我去遼西吧!在宮裡有什麼意思啊!」

長思長念齊齊黑了臉。

最終她沒有帶著婉婉回遼西,自己倒是留在京都做了我的小兒媳婦。

小四的閨女八歲那一年,無意間跟我們說起她舅舅家表哥的事,王太妃拉著她問了許多她外祖父外祖母的事情,曉得他們最小的兒子都生了第二個孩子,正要擺滿月宴,高興得做了一桌子小姑娘最愛吃的菜。

那日之後她就卧病在床,再也沒起來。

春天的時候,看著窗外青翠的柳色,對我和宋太妃說:咱們是三十五年前的今天進宮的呢。

三十五年啊,三十五年,人事成沙,連春光都老了啊。

王太妃的聲音輕得像一陣微風:「遇見你們我很高興。他如今子孫滿堂,我也很高興。」

停了許久,她又很輕很輕地說:「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

她的眼角終於滑下了一滴淚。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們都還年輕的時候,她於未央宮向我傾吐心事,高高揚起頭來,連一滴淚都不肯落下。

王太妃一去,跟她最好的宋太妃也倒下了,到了秋天,她笑眯眯地對我說:「對不住啦,我死了就算了,還要留一個寫了一半的話本子給你們,你們不許生氣啊。」

溫貴太妃氣得捏了一下她的臉:「死了都能作妖,你個死丫頭。」

我說,你把話本子寫完再走,好不好啊。

她闔了闔眼,突然問:「你們知道,這宮裡這麼多姐妹,我最羨慕誰嗎?」

「我最羨慕王家姐姐,至死都有一個心上人可以牽掛。」

「這深宮裡多少人,這一生來不及愛上別人,也來不及被別人愛上,就這麼斷送了自己的一生。」

「我的話本子有沒有結局有什麼關係呢……這深宮裡多少人,自己連一個故事都沒有,就結束了。」

「我好羨慕她啊,我是真的羨慕她!」

她這一生寫了很多話本子,給每個女孩子都安排了轟轟烈烈的愛情,而她什麼都沒有,只有彌留之際一聲悲啼。

這宮裡故人一個接一個地走,長思怕我和溫貴太妃寂寞,不僅日日跟婉婉和孩子們來陪我們吃飯,還經常讓他的兄弟姐妹們到宮裡小住。小孫子小孫女在我們跟前跑來跑去,吵架又和好,我們只是笑吟吟地瞧著,瞧著瞧著他們就長大了,不知從哪天起,他們開始喊我「老祖宗」。

溫貴太妃一直到死都沒放下她的針線。

她離世的前一天晚上,月色很好,她給我看她新繡的大作,是一幅雙面綉大圍屏,八個年輕女子神態各異,栩栩如生。

畫面中央先皇后摟著個小姑娘斜靠在躺椅上,含笑凝神,似在傾聽,一旁賢妃坐於石凳上,手裡拿著一個賬篇子。右側淑妃手持托盤,托盤上儼然是她的拿手好菜蟹粉紅燒獅子頭,王太妃彎著腰正在擺盤,而我正瞧著淑妃笑,眼神燦若星子。左側宋太妃雙手背在身後,分明是她平日說書的模樣,德妃神情急切,手上還扯著溫貴妃的袖子,而溫貴妃背對著我們,只能看見她手持綉綳,微微抬頭看向宋太妃。

圍屏右上角刺了一行小字: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雪滿頭,我們兩個的鬢邊早就白了。這繡像里的我們可真是年輕啊!

她指著這副圍屏笑著說:「若是百年後,把我所有的綉品掛在一個屋子裡供人瞻仰,後人必要誇我是個天才。」

她夜裡睡下的時候,還吩咐她的貼身大宮女幫她把線分好,她明天醒了要用。

她再也沒醒過來。

我想,這是上天對她最大的溫柔,讓她不受半分苦痛。也是對我最大的溫柔,我可以對自己說她睡著了,她還在。

又不知過了多少年,我年紀越大,就越發有些糊塗,開始把孫輩的名字叫混,忽有一天,我指著嘉樂驚恐地叫道:「淑妃娘娘,你怎麼老了?你有白頭髮了?!」

這一年嘉樂六十一歲,早也做了祖母,她以為我在跟她玩笑,隨口回道:「我老了啊。」

我不高興了,我拉著她的袖子撒嬌:「你才不會老!你可好看可好看可好看了!」

她這才瞧出我的不對來,她問:「……母后,您叫我什麼?」

我說:「淑妃娘娘,你是傻了嗎?我們帶嘉樂去找皇后娘娘好不好?」

我指著嘉樂五歲的小孫女說:「嘉樂怎麼瘦了?她又偷偷不吃飯嗎?」

整個慈安宮的人面面相覷,嘉樂顫抖著扶住我說:「對啊,她真不聽話。」

我吵著要見皇后娘娘,吵著要穿溫昭儀給我做的新裙子,一會又問宋美人的新書出了沒有,後來又問,德妃娘娘不把小四帶過來和小五玩嗎?

孩子們都圍著我,哄著我,到底是見了婉婉我才乖了,任憑她哄著坐下,乖乖等「淑妃娘娘」給我做吃的。

嘉樂廚藝十分勉強,端上來的紅燒獅子頭有些焦,我問:「淑妃娘娘,這個獅子頭怎麼是甜?以前它不是甜的啊?」

嘉樂支支吾吾:「額,這是我研究的新菜式。」

我說:「把它端到永安宮去吧!這個不好吃。」

長思進門就聽到這句話,笑得很苦,我見他進來,就有些著急地拉起他的手:「你可來啦!」

他一頭霧水,任憑我把他拉到婉婉跟前,很鄭重其實地介紹:「這才是你的嬌嬌兒,不要弄丟了。這是你的修哥哥,不是皇上。」

又把他們的手手放在一起:「你們要牽手手,對啦,就是這樣子。」

我高興地拍起手來:「好啦,你們再不可以吵架啦!」

長思和婉婉對視一眼,說,好。

我又拉著長思問:你們和好啦!我可以回家了嗎?我想我祖母了。

我哇的一下就哭出來:「我要回家,我要祖母……」

阿瑾趕緊走過來,我瞧見他又不哭了:「大哥哥,你是不是來接小柳兒回家噠?」

他說,是。

我就到嘉樂家裡住了幾天,一直不明白大哥哥為什麼跟淑妃娘娘住在一起,不過小四小五長憶長念康樂都天天來看我,日子過得很熱鬧,我也就忘記糾結了。

小柳兒今天去這家吃糕糕,明天去那家看小兔子,後天又跟著誰去街上逛,日子過得好開心啊!

十月的一個黃昏,我跟孩子們回到宮裡,一家子齊齊整整地吃了頓飯,吃著吃著我就倒了下去。

醒過來時腦子倒清明了,我對著長思說:「你當年說要寵著婉婉十年二十年的,可不許食言。你若食言,你若食言……婉婉,他若食言,你也不要難過。你就不要理他,好好的,過你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長思哭笑不得:「孩兒都五十四歲了,阿娘,太子都娶太子妃了,哪裡還會食言。」

我又想起一件事:「溫貴太妃的綉品,除去隨她下葬的,還有一些,在我宮裡,與其放在這宮裡,一年復一年,不知何日被丟掉,不如放到我陵墓里好好地存著。天可憐見,滄海桑田,或者有一日能見天日供人瞻觀,你們別忘了。」

兒孫齊齊整整跪了一地,都小聲地哭著叫我,我叫他們一家一家到我跟前來,我一個一個再看一眼,看完了忽覺得心上很安寧,指著窗檯說:

「你們看,天亮了。」

這一年我七十歲,距我入宮已經過去了五十六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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