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六月初九,長思迎娶宣平侯幼女趙婉為太子妃,我與溫貴妃痛飲數杯,溫貴妃嘆道:「再料不到你們有這樣的緣分。」

第二日,長思把他的小太子妃牽在手裡,前往永安宮拜見皇上和我。

那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

許多年前,大家都還在都還年輕的時節,淑妃娘娘總說我和先皇后年輕的時候很像,不是模樣像,是性子像,先皇后也說像,我就一直在想先皇后當年該是個什麼樣子,卻原來是這個樣子。

長得好看是不必說的,真真山眉水眼,娉婷裊娜,更難得的是渾身上下那股子無憂無慮不識人間愁滋味的神情,嘴角眼睛都帶著笑,叫她瞧上一眼覺得天都亮了好些。

原來我當年也有過這樣的神情么……而我如今卻時常像我認得的先皇后那樣,微微蹙著眉。

皇上顫抖著站了起來,聲音都哆哆嗦嗦,問堂下與我兒十指交纏的小姑娘:「你是誰?」

太子妃大約知道些什麼,直視著皇上一字一頓答:「兒臣是皇上為太子賜婚的太子妃。」

皇上就這麼病了。

太醫說是邪風入體,而我知道他是心病,無葯可治的那種。

九月初三長憶出嫁的時候,皇上撐著病體並肩與我立在宮牆上,看著她的車駕漸行漸遠,遠去了這座困了我也困了他一生的牢籠。

我扶著他,他咳得厲害,替我把鬢髮掖好,他說:

「這些年,多謝你了。」

這年年底,皇上命太子監國,他本來說讓太子納兩個良娣的,自打那日見過太子妃後就不說了,過了年,他想起他還有一個女兒,就把康樂指給溫丞相的次孫。

溫貴妃對康樂說,溫家也沒什麼值得稱道的,除了她親爹,下面的兒孫平庸得很,不過呢——

「溫家祖訓,男子若是敢嫖娼狎婢,有了嫡子還納妾,做妻子的可以把他腿打斷以免繼續惹事為害家族。」

……好優秀的祖訓!

怪不得溫貴妃一進宮就瞧不上皇上,不僅因為皇上無力欣賞刺繡藝術,還因為皇上渣成這樣,在溫家早就被打斷兩條腿了!

康樂嫁的匆匆忙忙,好在溫家公子溫和體貼,康樂又是理家掌事一把好手,夫妻兩個甚是相得。

太子妃婉婉真的是很乖很乖的小可愛,不曾說話先帶笑,不到幾天就跟我很親了,每日過來幫我處理宮務,諸事打理得也很妥帖。不過這個孩子一說起長思就臉紅,一說起長思就臉紅,搞得我們都不好意思再開他們的玩笑了。她跟老四媳婦站在一起,一個甜蜜蜜一個傻乎乎,都是十分招人疼的好孩子,我終於可以每天跟德妃一起向溫貴妃炫耀我們婆媳一家親了。

長思監國,畢竟過了年也只有二十歲,處理朝政還稍顯吃力,小四就處處幫著他,連長念也能幫他哥哥做些事。只有倒霉孩子小五處處生事,長思倒是想他幫忙,叫他去刑部跟個案子,小五理解成去刑部跟人喝酒,活活把刑部上到侍郎下到大牢里的人犯都喝得淚流滿面,刑部尚書對太子表示若是再不把你哥帶走我就自己走。

小五從刑部回來以後,為了給兄弟分憂,每天在御書房敲盤子唱蓮花落,據說這是他跟城西一個老乞丐學的,京都蓮花落再沒人唱得比他好。

我把這些事當笑話講給皇上聽,他笑著罵「這些個混小子」,可笑著笑著卻嘆息道:「朕的兒子比朕有福氣。」

他不知在想什麼,眼神深邃悠遠,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他腥風血雨的少年時節。

他沒有看我,聲音很低很低:「這些年,真的多謝你了。」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句話,我也沒有回答,不知怎麼的,就怔怔地墮下一滴淚。

皇上的病越來越重,他自己心裡也清楚,在他跟太子個朝中重臣交代完一切後事以後,就開始拉著我的手說起胡話來:

「嬌嬌兒,等天暖了,修哥哥帶你去放風箏好不好?給你扎一個大蝴蝶好不好?不好啊,那大雁好不好?七個大雁連在一起的……」

「小時候你就說了你最喜歡我的你記不記得,你那個時候剛在換牙呢,太子要打我,你不讓還跟他吵架,你記不記得?唉你不記得了,我一直記著呢……忘了也沒關係,你那會還小呢……」

「嬌嬌兒給我做個荷包好不好?給我做個汗巾子好不好?嬌嬌兒……嬌嬌兒,別人做的我不要我就要你的……」

他拉著我的手,像孩子一樣地鬧,我有一句沒一句的應著,他也不惱,自顧自地想到哪裡說哪裡。

「咱們兩個就這樣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江山都給他們,我們不要,我們就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他拉著我,眼神里是沉積了一生的深情。

這話不是對我說的,我沒有回答他,他就煩躁不安起來:「嬌嬌兒,你別怕別怕,我不會讓太子把你搶走的,你別怕!欺負過咱們的人,殺了我母妃,還欺負你,欺負你,我送他們去死,送他們去死!」

「想從我手上把你搶走,他們做夢!他們做夢!」

他聲音凌厲,牙關緊咬,把我的手攥得通紅:「他們都死了,都死了!害過咱們的人都死了!都是那個老太婆害的咱們,都是那個老賤貨害的咱們!害了我母妃,害了你,害了咱們的長平!我把她活剮了!活剮了!」

他眼睛通紅,聲音凄厲得如同地獄惡鬼,空洞的笑聲里有藏不住的凄清,笑了好久又哭出來:「你怎麼就不要我了,嬌嬌兒,你怎麼就不要我了,你說你最喜歡我的,你好小的時候就說過的,我們還一起養過小白兔的,你怎麼就不要我了……」

他的頭髮已經花白,病體支離憔悴不堪,躺在我的床上哭得淚雨滂沱:「嬌嬌兒,你怎麼就不要我了!你叫我一聲修哥哥,你叫我一聲修哥哥,嬌嬌兒,我在你門口你為什麼不開門啊!我等了好久好久,你怎麼就不開門啊!」

「嬌嬌兒,你怎麼就不要我了,你怎麼就不要我了……」

他哭著哭著,哭累了就睡過去,昏黃的燭影下,我的身影被拉得很長,長得像這寂寂深宮漫無邊際的年月。

先皇后若是能聽此肺腑之言,她會落下一滴淚嗎?

他一片深情是真的,她一生凄苦也是真的。

深情有什麼用啊!

深情有什麼用。

空憶長生殿上盟,江山情重美人輕。華清池水馬嵬土,洗玉埋香總一人。

江山情重美人輕。

看,古人不是說得很明白嗎?我幼年時坐在祖父母懷裡搖頭晃腦讀詩讀賦讀經史,我有什麼不知道的呢,只是說的太明白就沒有意思罷了。

譬如我十四歲那年五月,槐花正香的時節,我撐著腦袋坐在永安宮裡打瞌睡,那個男人笑聲裡帶著說不出溫柔,他說:「就這麼困嗎?」

那一刻我不曾動心嗎?我不曾動心嗎?不曾動心嗎?

那一年我也才十四歲,青春少好的年紀,第一次遇見這樣一個人,替我挽發描眉,為我吟詩唱曲,一口一句嬌嬌兒,我真的一點點心動都沒有嗎?

我騙過了亦友亦姐的淑妃娘娘,我騙過了沉迷藝術的溫貴妃,我騙過了很多很多人,我甚至差點騙過了我自己。

可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我知道的很早很早,在皇上一直喊我「嬌嬌兒」的時候,在他給我畫的畫像永遠只有背影的時候,甚至在更久以前,我剛剛承寵三天,為皇上第一次彈鳳求凰的時候,皇上說了一句話,我假裝沒聽到,他說:

「瑤瑤,你天天給我彈琴好不好……」

皇上日日與我寫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可與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又不是我,他那首詩怎麼可能是寫給我的呢?!

幸運的是我只動心了三天,就心焰燃盡成灰,從此在這宮裡,沒心沒肺開開心心地過日子。不幸的是我只動心了三天,就這樣堪破玄機,從此對那個男人無論如何薄倖都恨不起來,回首看這二十餘年被當做另一個人的荒唐歲月,竟不知道該怨誰。

該怨誰,誰又不是可憐人呢!高高在上如帝王,二十餘年間,也只能對著一個又一個提線木偶喊著他心上人的名字。

有什麼用,你的心上人是你自己殺的啊,你不知道嗎?你不知道嗎?你若不知道,為何我一學她落淚,學她蹙眉,你就手足無措呢?

年少無知的時節,也不是不曾勸過先皇后,我告訴她,皇上日日寫,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皇后娘娘沒聽懂嗎?可是她說,小柳兒,你真是個好孩子。

我明白她那句話的意思,她想說的是,多謝你啊,多謝你,可是我把心給了他,他把我的心打碎了。

我聽明白了,所以我沒把心給他,這麼多年,我就像一個台下的看客看著一出出折子戲,曲終人散時落的淚,很難說清是為了戲文還是為了自己。

昏睡的皇上又在喊:「嬌嬌兒……嬌嬌兒……」

我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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