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嘉樂嫁給阿瑾,夫妻和樂十分美滿,淑妃了了一樁心事,心裡一口氣一松,就開始病起來。

她這場病來了就再沒好,太醫說,淑妃娘娘的精氣神用盡了,就好像一盞油燈燃盡了燈油,油盡燈枯,怕是難好。

我知道淑妃不喜歡宮中生活,她是為著嘉樂和我們才堅持下來的,嘉樂已經有了一個好歸宿,我呢已是穩坐中宮,兒子成了太子,溫貴妃地位也很穩固,再沒什麼好讓她不放心的,我實在想不出來這深宮還有什麼值得她牽掛。

她倒是看得開,對我說:「小柳兒,你愁什麼,笑一笑,各人有各人的命數。這宮裡多活一年少活一年區別很大么,不過是關在籠子里捱日子。」

她這病就這樣一日輕一日重地拖了一年多,嘉樂的兒子滿百日那天,淑妃迷迷糊糊的,拉著我的手說了很多話:

「……小柳兒,我把做菜的手藝都教給王美人啦,以後你讓她給你做菜吃,好不好?」

「你要吃飯,別我一走你就不吃飯,那就不好了。」

「你幫我看著點嘉樂和阿瑾好不好?不要讓他們吵架。」

「阿瑾是個好孩子,他的槍法使得真漂亮,比我的漂亮。我阿爹說我的槍法不夠快。」

「其實我是進了東宮才學做菜的,我厲害吧?自學成才。我娘說我舞刀弄槍的,不像個女孩子,若是她見了我做的菜,怕是要嚇一跳。」

「我都沒做過菜給我爹娘吃。」

說到這裡她就委屈起來,聲音裡帶上了哭腔,「小柳兒,我都沒做過菜給我爹娘吃。」

淑妃娘娘死在她四十歲那年的冬天,她進宮二十三年,猶有一個女兒能為她披麻戴孝,已算十分幸運,皇上追封她為忠敏皇貴妃,下葬妃陵。

忠敏,忠字用得好,敏字也用得好,淑妃娘娘到這深宮來,不就是靠一份聰敏的心性守住家族一個「忠」字么。

我偷偷剪下她一縷頭髮,對嘉樂說,找個機會,把你阿娘這縷頭髮送回你外祖家吧。

淑妃這一走,後宮敘話的時候就少了很多樂趣,雖然王美人的手藝盡得淑妃真傳,可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大吃大嚼了,後來一想,我也三十了,不年輕了。

皇上踏上了四十歲,頭髮都白了一半,對國事愈發勤謹,召幸嬪妃的次數很少,大多數時候他都在我這裡,也不像從前那樣抱著我黏黏膩膩的,而是安安靜靜枕在我的腿上:「嬌嬌兒,給朕按一下頭。」

我也就安安靜靜地給他按摩,跟他聊一聊孩子們的事,有的時候他興緻來了,也讓我彈一曲鳳求凰。

過了三年,小四小五十七歲,到了該選妃的年紀了,皇上封小四為恭王,封小五為順王,開始為他們築建王府,準備為他們指婚。

小四一向聽話省心,他自己是個老古板,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皇上的指婚欣然接受,小五就非常鬧心了,皇上給他提的女孩子他每一個都不喜歡,寧可被罰跪也不願意隨隨便便娶一個。

皇上額角青筋暴跳:「這樣的事豈容你說不娶就不娶?!這是聖旨!」

小五:「這是我娶妻,當然我說娶才娶,你那麼喜歡她你自己娶啊!」

皇上抄起玉璽就想往小五頭上砸去,長思死死攔住他:「父皇!這玩意兒砸下去要出人命的!」

皇上氣得喘不上氣,指著小五問:「那那那那你想娶什麼樣的?!」

小五:「要美若天仙才藝雙全聰明絕頂天真無邪超凡脫俗溫柔乖巧活潑可愛調皮嬌氣典雅清矜大方端莊的。」

如果世上有這麼個姑娘,那她一定是人格分裂。

皇上罰了小五好幾次,發現實在拿他沒辦法,長思又一直給他求情,只好先把他的婚事擱置下來,頭一次沖溫貴妃發火道:「別再綉綉綉了!好好管一管小五!都不像話得成什麼樣了!」

溫貴妃表面一臉沉痛,回頭就在未央宮裡大罵:「呸!小五好得很!比他好多了!小五還知道我繡的蝴蝶生機勃勃充滿生命力呢他知道什麼?!」

小四十八歲這年八月初三,奉旨迎娶刑部侍郎姚大人十五歲的長女為恭王妃,這位姚大人曾是兩榜探花,其父官至大理寺卿,如今已致仕在家。

婚禮辦得十分妥帖,賢妃全程包半任何一點小事都要盡善盡美,說起來,小四差不多是她和德妃共同的孩子。

小四媳婦是個圓臉小姑娘,嬌小玲瓏,一雙明眸像小鹿的眼睛一樣純真,活潑得過了頭,規矩學得不太好,新婚第二日來未央宮拜見時一腳踩在裙子上直直滾到我跟前,眼裡包著兩包淚還衝我笑一笑:「母后我錯了,母后真好看。」

誰能忍心責備這樣一個小姑娘呢!我們都是和藹可親的好娘娘,而且說起來這是第一個兒媳婦,大家對她都很好奇,於是圍著她噓寒問暖,結果小姑娘真的太可愛了,我們都好喜歡她,德妃眼淚汪汪地拉著她的手說:「乖兒媳,你不要跟小四回王府了住在母妃這裡吧!你看小四都不會笑多討厭啊!」

小四板起了臉,嚴肅得令我們情不自禁地坐正了身子,他認認真真子曰詩云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給他娘講了一堆道理,大意是說棒打鴛鴦是可恥的。

喲呵!我還以為這兩個孩子性格不太合怕是有得磨合呢!看樣子小四對這姑娘很滿意啊!

果然他們回去的時候,小四把他媳婦緊緊牽在手裡,我隱隱約約聽見他問了一句:「還疼不疼?」

賢妃靠著德妃的肩頭說:「你看,他們多好啊。」

我看向王美人,見她凝望小四他們離去的身影,眼睛睜得大大的,淡淡的笑影子里是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刻骨銘心的溫柔。

不知是不是操辦小四的婚禮太操勞的緣故,賢妃這年的中秋宴就有些咳嗽,她一向操心,並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依舊極其完美地包辦了除夕的宮宴,宮裡的妃子這幾年病逝了好幾個,好在孩子們大了,嘉樂又帶了她的兩個兒子來才沒那麼冷清。

過完年,賢妃就倒下了。

那天她還在跟我說宮裡春裝發放的事,宮裡每件事她都諳熟於心,連某宮有多少宮人那宮人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歲數都記得清清楚楚,正在跟我說孩子長得真快,有幾個小宮女去年做的衣服,裙子今年就只到小腿肚了,來領新宮裝的時候穿著舊宮裝那滑稽的模樣惹得大家都笑了……

話還沒說完她就倒了下去。

她這一倒就沒起來,宮裡差點大亂,我這個皇后當甩手掌柜好多年,大事小事雖然都知道,實際在管的卻是賢妃,她驟然一倒大事小情都要我來管,虧得有德妃和康樂幫忙才勉強穩住局面。

十六歲的康樂出落得亭亭玉立,不知是什麼緣故,明明不是賢妃生的,眉眼卻跟她十分相似。她一邊為賢妃侍疾一邊幫我整頓宮務,忙得像個連軸轉的陀螺,卻有條不紊一起不亂,頗有賢妃的風采。

皇上也感念賢妃辛苦,時不時去看看她,然而這並沒有給她帶來什麼鼓舞和安慰,有一次皇上走後,她瞧著門外笑著對我說:「若是十年前他肯這樣,我怕是到了閻王那裡也能活過來。」

可惜不是十年前。

她雖時常與我們一處聊天,卻從沒說過皇上一句壞話,反倒時常替皇上辯解,說他是個好皇上,可說起來,賢妃入宮二十五年,前十五年都在皇上的猜忌中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稍有不慎就是滅門慘禍,一個人如何做到二十多年事事周全算無遺漏呢,無非是因為她活在恐懼里,不周全就活不下去罷了。

直到她父親戰死沙場為國盡忠,用一條命換來家族未來幾十年的平安,她才過得稍微鬆快一些。

賢妃沒有撐過這一年。

自從她病倒以後,我每日理事理得手忙腳亂,去看她的時候挑著我遇到的窘境當作笑話講給她聽,拉著她撒嬌說:你要快快好起來!沒有你我怎麼辦呢!

她一邊笑一邊嘆息:「你可真真像我娘家小妹子!什麼都不會,一歪頭一撒嬌就叫人心疼得不得了。」

她沉默了一會,嘆息道:「我就不一樣了,我是長女,打小就不太招人疼。」

她大約是想起了什麼,但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用很嚴肅的口吻說道:「再不許撒嬌了,你這麼聰明,一定是能學會的,不過是不上心。你好好學,把除夕宮宴辦好了我也安心。」

除夕宮宴確實是大事,不過一切按著賢妃的舊例來,倒也安排得妥妥貼貼的,只是除夕這夜闔宮舉杯同慶時,賢妃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閉了眼睛。

據說她對伺候她的宮人說,她好些了,讓她們出去玩一會吃個飯,到底是過年。等宮人們半個時辰後回來,她已經去了。

該是怎樣一個人,才能像她一樣臨死都是靜悄悄的。

德妃跟我說,說起來,她是跟賢妃最好的人了,可她也不太了解賢妃,只知道她是家中長女,很早就沒了母親,在繼母手下討生活,後來進了宮,不知先皇后為她做過什麼,她一直念著先皇后。

賢妃對誰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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