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百七十七章 有孕

殿上殿下,無數人群,此刻卻只剩下暴雨抽打大地和德妃輕輕吸氣的聲音。

還有遠處鐵蹄踏破宮闕之聲。

文臻忽然一抬手,閃電般抓住了德妃的手。

那柄一直握在德妃手中的長劍,不知何時再次抬起,並且離她的腰側只有寸許距離。

文臻緩緩看了一眼劍尖,再看一眼德妃,對面那女子,剎那間臉色青灰,眼神竟然有點直愣愣的。

像所有滿載希望的花,瞬間被命運的冷風吹破。

她眼底的光,一寸寸地暗下去。

文臻心中頗有些不解,實在有點不明白她那忽友忽敵的奇怪立場,按說娘娘現在應該很歡喜,終於殺了永裕帝,光明前景就在眼前,何以臉色如此難看?

她先前已經看過了,沒發覺德妃有中毒昏聵的跡象,文蛋蛋在她髮辮上盤桓,真要有問題順手就能解了。所以之前德妃行徑奇怪,她想也是德妃向來性情古怪罷了。

此刻見她這模樣,文臻不禁皺眉道:「娘娘,您到底——」

她話音未落,德妃忽然再次手一抬。

劍鋒倒轉,寒光一抹,「嗤」一聲,刺入心口。

濺開的血瞬間噴了文臻一臉。

她眼前一黑。

混沌中聽見隨便兒的尖叫,文臻於一懷巨大的震驚和苦痛茫然里,恍恍惚惚地想:不能給隨便兒看見……不能……

她一抬手,捂住了撲過來的隨便兒的眼睛,一掌拍昏他,拋給一個衝上來的護衛。

站在台階邊緣的德妃,已經跌落下去。

順著那剛剛流滿永裕帝血跡的漢白玉台階,一路滾落廣場,廣場上的朝臣剛剛才見皇帝的頭顱滾落長階,一轉眼便見那名動天下的妖妃也凄然滾落,廣袖在暴雨中散飛而起,最後一霎竟依舊翩然若舞。

群臣在雨中僵硬著身體,張著嘴,眼看那美人砰然墜落塵埃,面朝地趴伏在一地冷雨中,身下漸漸洇開無數蜿蜒的紅。

而在不遠處,皇帝的頭顱宛如在靜靜凝望。

啊地一聲尖叫,有臣子實在受不了這連番的刺激,近乎瘋狂地慘叫著,撲入了雨幕中。

狂雨里,文臻跌跌撞撞從台階上奔下來,半途腿一軟,竟然摔了一跤,就一路這麼滴溜溜滾下去。

她心間似有火灼,又被這冰雨泡透,渾身從肌骨到血液,都在這般的交煎里被灼透、被泡散、被碎裂,被蹂躪成一片片的殘片,眼前雨絲縱橫,鐵蹄逼近,群臣哭嚎,廣場無聲,整個天地都在翻覆飄搖,而她已碎成千片,不知身在何處。

直到她雙膝觸著那冰冷的青石地和橫流的泛紅雨水。

她踉蹌爬起,衝到德妃身前,伸手一摸,整個人便墮入了冰窟中。

那個女子,竟如此決然,毫無解釋,一劍入心,連半分生機也沒給自己留!

文臻跪在雨水裡,跪在那屍首之前,一邊努力地將她翻過來,一邊嘶聲道:「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已經殺了狗皇帝。

為什麼明明大仇已報。

為什麼明明已經看見希望的曙光。

你卻要這般決然地結束你自己?

連一個解釋都沒給我。

你要我如何面對你,如何面對燕綏!

忽然又一聲慘叫,菊牙也不知從什麼地方沖了出來,看見底下一幕,發出了一聲瘮人的呼喊。

「娘娘啊——」

然後她也狂奔而下,撲到德妃身旁,手還沒伸出去,眼淚便流了滿臉。

文臻僵硬地轉過頭,問她:「……為什麼?娘娘為什麼要自盡?」

菊牙渾身顫抖,好半晌才擠出支離破碎幾個字:「那天我們被截住……我看見……我看見陛下對娘娘耳朵……吹氣……」

文臻臉色茫然。

是毒?是蠱?如果娘娘被永裕帝控制,如何還那般決絕地要殺他?以至於她也沒有多想,下意識便抓住機會出了手。

忽然有人驚呼。

文臻轉頭。

就看見皇帝的頭顱里,忽然鑽出一條黑黃色的蟲子來,那蟲子在雨中一扭一扭,然後「啵」地一聲爆了。

散出一股在大雨中依舊凝實的黃色煙霧。

宿主都已死亡,母蠱便不能存活。

文臻盯著那東西,忽然想起當初在妙銀的竹樓上看蠱術大全,曾看過一種「控心」蠱,據說傳自異域,已經失傳很久。中蠱者本身並無傷損,只是意志受宿主所控,而且一旦中蠱,無葯可解,只要被控過一次,哪怕宿主死亡,依舊會完美地將宿主的意志執行下去。

文蛋蛋也沒見過這種蠱,就沒能察覺異常。而且這種蠱因為控的是精神,想要解難度更大。

當時那書上有圖解,她看著那噁心的蟲子和施蠱方法,還想這玩意難怪會失傳,要做這個宿主,得先把這蟲子活吃掉,這誰能幹得出來?

永裕帝幹得出來。

為大業他本就毫無底線。

難怪他不禁制德妃。

難怪他敢回大殿。

只是他以為德妃是他的殺手鐧,卻沒想到那女子一生苦難,早已練成不屈烈火之心。

當知道皇帝若死她也無葯可解,她依舊選擇一劍弒君。

當確定自己將會成為害人的傀儡的那一刻,她毫不猶豫赴死。

不給自己半分留戀世間的機會。

……

暴雨劈頭蓋臉打在人臉上身上。

不知道多久之後,文臻才扶著地面起身,緩緩抱起德妃。

沒有人來幫忙,四面隱約有騷動和喧嘩之聲,文臻此刻腦中卻一片混沌,只想著要帶娘娘回宮,不能這樣曝屍雨中。

沒人幫忙也正常,當時大殿黑暗,她在背後砍頭,在群臣的眼裡,是德妃弒君,然後畏罪自盡。

可是怎麼認為都無所謂了,人都沒了。

四周似乎有奔走聲,鐵甲和武器撞擊之聲,甲葉被雨水沖刷的嘩然之聲,還有快步接近的腳步聲。

她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不想管,將德妃負在背上,站起身來,卻忽然一個踉蹌,便要栽倒。

一隻手輕輕扶住了她的臂膀。

文臻麻木地抬起頭,透過密集的雨簾,看見一身輕甲的唐羨之,站在她的身前。

而廣場四周,不知何時已經滿是黑甲紅纓的唐易聯軍。

雨絲將萬物模糊,嘩啦啦自蒼天向大地傾瀉,她只看得見唐羨之一雙眸子堅定又悲憫,嘴唇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什麼,她聽不清也不想聽,撥開他的手,將德妃的身子往上背了背,轉身。

有將領快步過來,伸手要攔截她。

唐羨之抬了抬手。

那些蠢蠢欲動的唐易聯軍,都停住了動作。

唐羨之沒有再動,也沒有再說話,他就那麼立在仁泰殿下,立在滿地淡紅的血水中,推開了身邊將領打起的傘,只凝望著那女子的背影。

他的大氅本想給她披上,此刻卻落於冷雨之中,他也就那麼單衣薄甲,在寒雨中,靜默看她離開。

廣場寂靜,萬軍無聲,唯有雨擊大地,風嘯若狂。

所有人沉默著,看著那女子於這凄風苦雨的長夜裡,獨自背著屍首,踩著那皇帝的血水,腳步微微踉蹌卻依舊十分穩定地,一步步離開。

靴子濺開微紅的泥漿。

步聲緩慢,踩著微微發亮的水泊,一路「撲、撲、撲」地聲響空而涼。

宮燈被風吹得滴溜溜亂轉,旋轉的昏黃光影,打亮那一片濕漉漉的雨地,勾勒她雨夜背屍的背影微彎。

再「撲」地一聲,徹底被風吹滅。

整個廣場,宮殿,天地,東堂。

都在這一刻,沉入黑暗。

……

暴雨下的德勝宮,雕檐斗拱,依舊維持著全盛時期的浮華。

主人在數月之前離去,再歸來卻已經魂飛冥冥。

文臻在一地嗚咽聲中,一直將德妃背回了她的寢殿,她的渾身已經濕透,靴子每走一步都會流出淡粉色的血水,寢殿里雪白的地毯便留下一路淺紅的足印。

將德妃安放在那張象牙拔步床上,菊牙已經不哭了,近乎冷靜地喚進宮人,梳洗,換衣,整理遺容。

文臻默默坐著一邊,看著漸漸洗去泥跡的那張臉,依舊明媚鮮妍,如玉潤潔,彷如生時。

恍惚里想起當年初見,那何等光輝又別緻的美人。

耳邊似乎聽見她懶洋洋的聲音,天生三分輕蔑,尾音彷彿帶著鉤,「美貌和做吃的有什麼關聯?聽說你廚藝不錯,可我瞧你長得也不怎麼樣啊。」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菊牙將德妃收拾完了,比平常還美麗三分模樣,便坐在一邊,痴痴地看了一陣,忽然輕聲道:「前幾天,娘娘和我說,如果有一日她去了,林擎又不在身邊,那就把她一把火燒了,骨灰給林帥。」

文臻緩緩轉頭看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