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百六十七章 但為君故,無所不拋

夜風吹不來大軍的鐵甲寒氣,正如夜風也吹不散凝聚在林飛白心頭的寒意。

他從平州軍大營的瞭望塔上下來,塔下已經有人默默地在等候,是個個子不高身形清瘦的親兵,抱著他的大氅,脊背挺直,臉卻微微垂著。

林飛白眼神從他長長的睫毛上掠過,默不作聲接過了大氅。

夜已深,他卻還沒睡,親自提著燈籠,走過一間間營房。

營房數量很少,少到有點寒磣,林飛白眉頭微微鎖著。

他原本在徽州邱同那裡,父親被召回京出事,他隨即也被召回,誰知他緊趕慢趕即將抵達天京時,卻又被新帝一紙聖旨打發到這平州,隨即得到父親出京被赦免的消息,當此情形之下,他自然不能抗旨,也便轉道來了平州。

原本還有些疑惑,既然父親被鳥盡弓藏,如何新帝還會讓自己掌管一州兵力?然而到了平州才發現,雖然臨近湖州,平州的武備卻連湖州的三分之一都及不上。

更不要說疲兵嬉將,諸事不備,連武器冬服都不齊全。

這和當初文臻初到湖州時類似,但是湖州軍的廢弛和唐家有關,而湖州軍的廢弛有身為封疆大吏的文臻,用三年的時間來治理,但現在林飛白倉促就職,光桿司令,連徵兵權都沒有,又要如何周全?

林飛白已經上折彈劾平州刺史以及原平州都尉了,但是平州刺史狡辯平州軍多年為都尉把持,他未曾沾手,平州都尉已經調任,在朝中投了永王一派,比起父親已經隱隱被忌憚排擠的林飛白來說,自然多了許多話語權。總之就是彈劾奏章上了,朝廷遲遲沒有回覆,平州刺史還是刺史,平州原都尉照樣上任,平州軍的情形,朝廷看樣子也不太放在心上,來一句「著令嚴加整飭,不得有誤。」便完了。

其時新帝正為了玉璽遺旨和永王的怪異之處操心,還要忙著培植親信排除異己重新分割朝堂勢力,李相說告老卻沒有真告老,單一令更是忽然老當益壯帶著一群文臣天天和他添堵,這個不行那個不能,新帝心裡天天燒一把火,哪裡還顧得上遙遠一州地方軍的問題,說句實話,地方軍有問題的又不是這一州,發現了,慢慢治理便是,文臻不是治好了么?至不濟,湖州定州的軍備都很可以,還在乎什麼呢?

林飛白接到朝廷指令,苦笑一聲,將那旨意一擱,起身,當即吹哨點兵。

第一次集合,全營八千九百一十二人,來了三千四百人,校場上稀稀拉拉站著,揉眼屎的,互相調笑的,還有色迷迷地看「新來的英俊的小白臉都尉」的。

林飛白對此沒有任何反應,只二話不說,斬了三個隊長。

不管那三個人如何呼號自己冤枉,或者大喊自己朝中有誰誰誰,或者哭著求饒,一聲令下,人頭落地。

林飛白這次來,把自己麾下全部帶了來,不是為了壯膽氣,就是為了整好這批兵油子。

三顆人頭骨碌碌在地上滾,所有的調笑嬉鬧瞌睡都戛然而止。

之後林飛白整軍,操練,並去了一趟平州刺史衙門,表示要將軍權交於他手,條件是刺史府給州軍撥款充實軍備,最起碼要把冬服迅速準備齊全,不能讓士兵還穿著夾襖,以及下令在平州城徵兵,補上缺失的兵員。

平州刺史既想拿兵權,又不想出錢,磨磨蹭蹭好些日子,終於在林飛白昨日交上都尉印信之後,今日回話說已經派人去采備冬服了,也會送一批武器過來,徵兵令卻不能隨便征。

林飛白明白這裡頭貓膩,徵兵要朝廷批准,一旦徵兵就等於承認兵員缺額有人吃了空餉,無論是平州刺史還是都尉,於此事都不太乾淨,誰肯自己搬石頭砸自己腳?

但他歸根結底,也不過是為了誘惑與威脅齊下,好歹把現有的軍備補齊,如此也算暫時達到目的,因此此刻雖然依舊不豫,心上倒鬆了幾分,一邊盤算著冬服到的時間,武器如果分批過來,該怎麼搭配裝備,一邊默默往自己的營帳走。

他身後,小親兵默不作聲跟著,兩條長長的身影,交錯織在覆了寒霜的地面上。

進了帳,林飛白原以為要面對一室寒冷,誰知道火盆已經生了起來,帳篷里熱氣融融,他巡視半夜凍得僵冷的身子一瞬間便感覺活了,剛覺得有點渴,小親兵已經上前一步,從專門的棉花套子里拿出茶壺,給他倒了一杯不冷不熱溫度正好的茶,茶水清冽,細細一嘗滋味清甜,裡頭兌了枸杞汁。

林飛白手頓了頓,此時才抬眼,小親兵就站在他對面,纖細的影子被燭光拉長,溫柔地覆在他膝蓋上。

他有點不自然地動了動,小親兵也動了動,他感覺自己躲不開那影子,也躲不開那般溫柔的覆蓋,只好停住,要將茶杯放下時,小親兵十分有眼力見的上前一步,接住茶杯,接茶杯時,蔥白般的指尖,順手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撩。

似有意,似無意,似蝴蝶掠起了翅尖,盪心間漣漪一片,林飛白一顫,急忙要抽手時,那雪白淡粉指尖卻又比他還快地縮了回去,倒顯得他小題大做一般。

小親兵轉身出去,林飛白剛鬆了口氣,小親兵又回來了,端了盆熱水,低聲笑道:「燙個腳兒。」蹲下身便要去撩他袍子,林飛白嚇得趕緊把腳藏到了屁股下。

小親兵也不強求,一笑縮手,手卻順勢擱在他膝蓋上,溫聲道:「那便自己泡,裡頭添了藥草,最能去乏。你日日帶著他們操練,自己比他們起得還早睡得還遲,萬不能先累倒了。」

林飛白頓時覺得膝蓋上像有一萬隻螞蟻在爬,又不好生硬地去拂掉,他往後退了退,那手居然也跟著進了進,林飛白忍不住盯那隻手,卻忽然發現只這幾日,那纖秀柔美精緻雪白的手,不知何時已經磨出點淡淡的繭子,頓時便有些不安,也不好意思退了。

他看起來是個冷峻不苟言笑的人,但骨子裡其實善而軟,遠不如燕綏看似會笑,骨子裡冷酷得令人髮指。如今進退不得,只覺得周身熱熱地上來,這滿帳篷都似乎漾著她淡淡的芍藥香氣,空氣似乎變成了一股染滿花香的綢繩,要將他柔柔地捆住,他掙扎半晌,終於忍不住道:「周小姐……何必如此!」

周沅芷沒抬頭,蹲在他膝前,看著自己的手,忽然笑了。

悄悄跟來,想法子入營,跟著伺候了這幾日,終於等到他捅破這層紙。

她不說,她亦步亦趨,她體貼入微,她似退還進,她看著他坐立不安……她就是要他自己捅!

他自己說了,就別想再逃了。

她微微抬頭,調整出最合適自己的美妙角度,於幽幽燈光下,她知道此刻的自己風鬟霧鬢,眼波如水,而語聲也如水:「但為君故,無所不拋。」

林飛白又不知道怎麼說話了。

他沒見過這樣的女子,周身的大家小姐氣度,行事確實也是大家小姐風範,便是撩人也不帶風情色氣,只讓人覺得動人而不是逾矩香艷,不敢輕褻。但那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偏又越過了所有循規蹈矩的女子,勇敢活潑而又內斂優雅,說不出的魅惑誘人。

他遇上她,總覺得心如亂麻,不敢想,不敢看,想了看了,就彷彿是逾越和背叛,但於那般隨風潛入夜的追逐里,自己也不敢承認,彷彿總是漾著淡淡的喜悅。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可恥,是不是在享受著被大家閨秀追逐的感覺,有時候捫心自問,卻又覺得並不僅僅是出於虛榮的享受,但是再往深里一點,他又拒絕去想。

家國未靖,父帥蒙冤,他不是該痴迷於兒女情長的時節。

只是也沒想到,這嬌小姐,竟然有勇氣追他追出了天京,追到這苦寒的軍營里來。

不過想起當年在長川,那樣危險的任務,她也接了,便知道她從來都是和那些大家閨秀不同的。

這些年在邊關也好,在天京也好,總也不乏有人試圖和他聯姻,父帥雖然常常大罵他恁沒用,討不到滿意的媳婦,但也問過他幾次,要麼退而求其次,某某家的姑娘也不錯,周小姐更是不比文臻差,總不能燕綏都快生兒育女了,你還光棍一個。

他只是垂頭不語,想著父帥雖然娶了母親,可從未見他們在一起過,可見不能得自己想要的女子,這一生父帥不肯將就。而於他,他只想著這東堂的百姓安寧,疆域平靜,心中所想既不能得,便學父帥一直守著也罷了。

再說,看如今這局勢,東堂戰火必不能免,他是註定要上戰場的,戰場凶危,馬革裹屍須臾之間,又何必拖累了那好姑娘。

父帥沒少罵他,說這不一樣,說他鑽牛角尖,他拒絕去想,後來去了邊軍,再去平州,心想僵持了這麼久,又相距甚遠,那位大家閨秀總該放棄了。

然而她竟還沒有。

此刻燈下這柔和而又堅定的表白,聽得他心頭一顫,膝蓋也一顫,周沅芷卻並不得寸進尺,只一笑,道:「早些歇息吧。」便退了出去,退出去前,一轉頭,正看見林飛白抬頭看她的背影,發現她回頭有點狼狽地躲開目光,周沅芷扶著帳篷的門,含笑對他眨了眨眼睛。

然後她手一松,帳篷帘子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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