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時分的皇宮還在沉睡,當然不妨礙有人驚魂一夜後做起了皇后夢。
也不妨礙某祖孫倆幹完一票大的之後相擁而眠,但是好夢便在聞近純想狂笑那一刻便被驚醒了。
窗戶外響起刺耳的鑼聲,張嬤嬤比鑼聲還難聽的嗓子也在窗外呼喝:「請娘娘起駕,該念經了!」
隨便兒大腦袋動了動,拚命往德妃懷裡拱,奈何這邊不回應,那邊鑼聲就響個不停,德妃用手捂住他的耳朵也無濟於事。
鑼聲響了十聲之後,便是暴風驟雨一般的敲門聲,一聲聲喚著娘娘起駕。
德妃抓起拖鞋,砰地砸在門上。
門外安靜了一瞬。
大抵有點意外,畢竟之前也是這般喚起,德妃都懶得計較的,人質要有人質的自覺。
像今日這般發飆的卻還是第一次。
但隨即敲門聲和鑼聲再次同時響起,哐哐哐幾乎要把人耳朵炸聾。
德妃柳眉倒豎。
有她這樣的娘娘嗎!
正要起身發飆,換菊牙來給隨便兒捂耳朵,隨便兒卻已經抬起頭來了,他昨夜奔波,自然是沒睡夠的,眼睛裡都是血絲,但眼神已經十分清醒,笑嘻嘻地按住了德妃的手,奶聲奶氣地道:「娘娘起駕,奴婢伺候您穿衣。」
德妃眼神中憐惜一閃而過,想著這孩子如此自律能吃苦,文臻必然沒有嬌慣過他,雖然這是皇家子弟必經之途,終究是對不住他,再一想這一代代都要對不住,皇家又有什麼意思,忍不住便想痴了,忽然看見隨便兒三兩下穿好自己的小太監服飾,隨手接過菊牙手中她的衣裳,乖巧地道:「菊牙姐姐歇著,我來我來。」一邊又跑到窗口,推開窗,笑眯眯地和張嬤嬤道:「嬤嬤嬤嬤,娘娘心誠,早就起了命奴婢來服侍了!」
張嬤嬤便哼了一聲,命收了那鑼。隨便兒對她臉上一瞧,瞪大眼睛詫道:「嬤嬤您昨夜是用了什麼好珍珠膏么?怎麼這一夜過來,皮膚這般水嫩嫩的好看?」
張嬤嬤怔了一怔,摸了摸臉,不確定地道:「許是昨夜睡得早?」又輕輕打隨便兒一下,笑道:「你這猴兒會哄人,嬤嬤一把年紀了,說什麼皮膚水嫩,沒得惹人笑話!」
「嬤嬤一把年紀了么?」隨便兒驚訝地上下打量,「您有我娘年紀大么?我娘生我遲,今年二十五了!」
城外文臻打了個噴嚏,摸摸鼻子和燕綏道:「一定是隨便兒又順嘴坑娘了!」
張嬤嬤越發眉開眼笑,擰隨便兒一把,瞟一眼裡頭,道:「你這孩子實誠。對這位也老實伺候著,這是你的好兒。只是嬤嬤勸你一句,莫要太用心了,有些人啊,做不長主子的。」
隨便兒一臉懵懂,卻也不問,乖巧地道:「嬤嬤總是為我好的,菊花兒記得了。」
張嬤嬤滿意點頭,覺得這孩子伶俐又老實,是個好苗子,正要再提點他幾句,忽聽他肚子咕嚕一響,隨即隨便兒便紅了臉低頭。
張嬤嬤看他一眼,想著和家中侄孫也就差不多大,這香宮的伙食一言難盡,也怪可憐見的,便道:「以後你便去慈仁宮的廚房領三餐吧,別和這邊混在一起了。」
隨便兒一臉歡欣:「嬤嬤,您真是善心人,日後一定平安富貴到老的!」
宮中這個年紀的嬤嬤,其實已經不指望什麼飛黃騰達,望的也就是安穩收梢,這祝福正搔到癢處,張嬤嬤越發喜歡,也不去例行和德妃為難了,點點頭便走了。
隨便兒便回去,伺候德妃穿衣,卻將那件妖紅色薄袍子拿到一邊,道:「奶啊,您穿這件衣服實在是太好看了,隨便兒不願意被那麼多不相干的人瞧,您能不能以後再穿,就穿給隨便兒看好不好?」
德妃看著隨便兒,剛才的對話她都聽見了,此刻懶洋洋笑道:「好看?比你娘好看嗎?」
隨便兒:「比她好看多了!」
城外文臻又打個噴嚏。
燕綏微怒:「這小子坑他娘也太頻繁了吧!馬上就得再造一個!」
香宮裡德妃便笑。任由隨便兒把那紅衣塞到角落裡,找出那難看的布衣棉襖,厚厚實實給她一層層裹上。
一邊裹隨便兒還一邊絮絮叨叨:「奶啊,您瞧,天生麗質就是這樣,穿件灰棉襖都美不勝收。要隨便兒說,您就該這樣穿,好叫香宮那群灰鵪鶉瞧仔細了,美人就是美人,穿得一樣難看,也能美出新高度!」
菊牙站在榻下拿著手絹想哭又想笑。
娘娘哎,勸了好多次莫穿那紅衣,穿了就被折騰,她偏不聽。倔得像那糞坑裡的石頭。
現在好了,可好了。
隨便兒跪在榻上,給他奶系腰帶,他人小個矮,肥短的小手臂圈過去,卻也將德妃的腰給整整圍了一圈,隨便兒便低了頭,想著奶奶的腰比娘還細哎。
德妃低頭,眼神含笑,看著隨便兒的頭頂,一個發旋兒,和她一樣。
燕綏有兩個發旋兒呢,這是隨了文臻了。這孩子大面上性子像文臻,暖陽流水一般叫人舒暢,但有時候也能看見轉側之間,眼神一閃,淡而冷,又像燕綏。比如剛才和張嬤嬤對話完後。
她低頭,眼神一遍遍描摹那發旋兒,隨便兒跪坐在她面前,手臂繞過她的腰給她系腰帶,菊牙注視著這一幕,不由便想起那夜鐵獄裡,娘娘也曾這般跪坐於殿下身前,而殿下微微低頭,注視娘娘頭頂發旋的那一刻,生平第一次在娘娘面前目光溫柔。
菊牙又想哭了。
這便是血脈傳承的真義嗎?是那些潺潺流淌在身體里的血液也有著自己的記憶和情感,哪怕時光流逝命運變幻,終究會在某個時刻,將那些最美好最難忘的一切呼應嗎?
忽聽隨便兒笑道:「好了。」
他垂下的眼睛目光憐惜。
腰帶不長,可奶奶系了三圈咧。
得去慈仁宮打好關係,給奶弄點好吃的來啊。
德妃穿好衣裳,笑問他:「在家給你娘梳頭嗎?」
隨便兒便扁嘴:「想給娘梳。娘不要。說妝台畫眉梳妝是爹的專利。必須爹來。這麼美好的場景不能給一隻小肥豬破壞,除非等我長到和爹一般賞心悅目才行。」
說著便一臉「爹娘是真愛,兒子是意外。」的泫然欲泣表情。
德妃便笑:「喲,文大人這鐵石心腸,像個撿來的啊。」
隨便兒:「我本來就是撿來的!」
德妃笑得更開心:「對。你爹娘沒良心,別理他們!」
隨便兒頻頻點頭:「我就要奶就夠了!」
德妃忍不住彈他的腦門:「伺候得不錯,奶也要你。不過你怎麼這麼熟練?」
隨便兒立即抱住他奶的腿:「奶啊!以前隨便兒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少爺啊,這不是遇上殭屍叔叔了嗎!他受了一點點小傷,就拿隨便兒當童工,什麼買菜洗衣服喂飯換藥推車修車……奶你看我這嬌嫩的小手,都變成什麼樣兒了!」說著便給德妃看他手上的繭子。
德妃一看那繭子便是有時日的,明顯長期練武的痕迹,卻也不拆穿他,深有同感地點頭,道:「是啊,燕殭屍素來便是這麼無情無義,狼心狗肺。可惜你奶也駕馭不了他,也沒給他什麼恩惠,他不買你奶的帳,你只能靠自己報仇啦。」
隨便兒卻正色道:「奶你這話便不對了。娘說過,你生了那誰,讓他平平安安到這麼大,就是最大的恩惠,那誰自己心裡也明白,才不會不敬您吶。」
德妃怔了一怔,不說話了。
是這樣嗎?
她最終明白了她的苦衷了嗎?
燕綏也明白嗎?
半晌她卻搖了搖頭。
明白又如何?
她從未在意他們明不明白,正如她也從未在意他們原不原諒,她一生從心而行,卻終究所要皆不可得,到得後來,毀譽贊讒,都不過過眼煙雲。
她只做她自己,無所謂他人看她是誰。
再說,就算燕綏文臻不覺得她虧欠,她自己卻始終覺得,那些年的疏遠缺失,那些年的淡漠冷待,固然有不得已原因,但也未嘗沒有幾分怨恨遷怒的意思,她終究是對不住燕綏的。
那也便對不住了。
無恩,可有怨,一切隨緣。
不求原諒。
她最終只是笑了笑,捏了捏隨便兒的臉:「那誰是誰?」
隨便兒理直氣壯:「就是那誰!」
「喲,看來得罪得很深?」
「我那是為我娘抱不平!」
德妃便快意地笑,笑罵燕綏不要臉的,也不去試圖彌縫,看著隨便兒蹬蹬出門去端早餐了。
早餐端回來,竟然是雞絲粥,水晶包,象眼饅頭,還有小菜。十分精緻,就是量少,像孩子份量。
隨便兒一抹嘴,笑嘻嘻地道:「奶啊,吃吧,我吃過了。」
菊牙眼尖地看見他抹掉了嘴邊一點鹹菜渣。
正是前幾天她們兩人的例行早餐。
菊牙低下頭,只覺得又慚愧又難受,但心間又澎湃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