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百四十章 傀儡戲

齊雲深手指一松,「什麼?」

文臻也愕然轉頭。隨即她冷笑道:「如此甚好。你若不是莫曉親爹,我殺你便可更兇狠些。」

永王咳嗽一陣,冷笑一聲,道:「殺便是了……咳咳……何須牽扯這些不相干的事兒……齊雲深,我自認待你不薄。你雖對我有救命之恩,可我也曾真心相待。之後你失蹤,再回來時也已經瘋了,將太子錯認成我,說那些胡話。我明知出頭會引起懷疑,依舊出來安置了你,給了你側妃的名號,明知留著你不妥當,還是保住了你的性命……我看你還是個瘋的,不知道哪兒來的私生女,竟然也這麼算在了我頭上!」

如果不是心情太壞,文臻險些都要笑了,怎麼,這東堂皇室,一個個的,都流行不認親生兒女么?

齊雲深卻有些懵了,看永王說得理直氣壯,越發心中悲憤,抬手就要揍,文臻忽然上前,把了把永王的脈,隨即一聲冷笑:「誰告訴你你不能生的?」

永王道:「太……」隨即便住了口,淡淡道:「自然是本王信任的人。」

「太后是吧?你親娘是吧?你覺得親娘不會騙你是吧?尤其事關子嗣的這種大事,怎麼會有親娘不希望抱孫子呢?讓我猜猜她怎麼和你說的?你那個好哥哥早年給你下了毒,所以你終生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

文臻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冷笑。

燕氏皇族真叫人沒話說。

永王目光一閃,隨即道:「文臻,你素來狡猾,你以為我會信你?」

文臻悠悠道:「你娘不容易啊。為了你委曲求全,為了你僻處香宮,為了你殫精竭慮,為了你謀劃周全。你愛她,敬她,憐她,當然不會不信她反來信我。而且你也想不通,為什麼你娘會騙你不能生育呢?如果她是騙你的,為什麼你府中姬妾這麼多年確實也沒有一個能生育呢?」

永王冷笑,一臉不信,目光卻微微一斂。

「你怎麼不問問,當年你得齊妃救命之恩,將她秘密接入府中,後來她是怎麼失蹤的呢?」

永王目光轉向齊雲深。

「那時候你又去雲遊了,而我發現我懷了孕,」齊雲深冷冷道,「我當時也無人可說,正巧府中有位待我不錯的老嬤嬤,我便和她說了,然後當晚我便遭到了暗殺,我連夜逃出……」

「我不是留了幾個忠心護衛給你了嗎?」

「是那幾個人護著我一路逃出,有的死了,活下來的兩個一直將我護送到了我娘家,後來做了莫曉的師父,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沒有傳信給你,想來是被追殺路上發現了某些端倪,不敢再聯繫你了,但在被追殺路上我中了毒,生下孩子後發作,漸漸便忘記了很多事,連孩子都記不清楚了,只隱約記得你,還記得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我便不告而別走了,卻又忘記了你的形貌,將太子當成了你……」齊雲深閉上眼,吸一口氣,輕輕道,「現在我想起來了,燕時信,我找到你了,我要告訴你,我們有孩子了,她小名叫阿巧,大名叫君莫曉,很美麗,很可愛,很颯爽,是你喜歡的那種性格,你……開心嗎?」

你開心嗎?

我們有孩子,有個女兒。

然而你知道的那一天,她便已死去。

死於你的命令之下。

死於那夜飛雪之中。

永王忽然晃了晃,又晃了晃。

噗地一口血,再次染紅池水。

「君……莫……曉……」

君莫曉,請君莫曉,請你不知道。

確實不知道啊。

這唯一的子嗣,這半生的牽掛,這近在咫尺卻不得相認的父女之緣。

文臻的聲音冷冷淡淡響在他身後:「那位嬤嬤是苗嬤嬤,她是誰給你的,她後來是不是不見了,想來你應該還記得。你便不信我,明兒去找個府外的大夫給你把脈,看他們怎麼說。至於這宮中和你自己府中能給你請脈的,那都是你娘的人,你要信他們我也沒辦法。」

永王坐在溫泉池中默然,散亂的衣袖飄萍一般浮在水面上。

「知道你娘為什麼會這麼做嗎?」

永王沒有說話。

文臻也沒繼續說,說多了只會反效果。

以永王的智慧,以燕家祖傳的多疑,必然能得出四個字「為了唐家。」

他是最清楚太后和唐家的暗中聯繫的人,也是最清楚太后野心的人。在以前,他會以為太后一心想要他登上帝位,所以不遺餘力要他和唐家聯盟,剪除燕綏文臻。而他註定沒有子嗣,心內又親近唐家,將來百年之後,從唐家過繼子嗣幾乎是必然的。

在以前,這個提議天經地義,唐家若助他登上帝位,他不給唐家繼承給誰?

他想要這帝位,也不過是不甘心罷了。區區數十年光陰過,之後江山姓唐,正好報復自己那鳩佔鵲巢的好哥哥。

卻沒想到,以為唐家是太后手中為自己衝鋒陷陣的棋子,卻原來,自己才是那顆棋?

他腦海中一閃而過那天偷聽到的太后和嬤嬤的對話。

難怪和唐家多年往來,那些人時不時便將年輕子弟帶給他看,露出些過於親近的意思來,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太后把唐家子弟推薦給他,向唐家許諾一榮俱榮,她在為唐家鋪路?

讓他為唐家衝鋒陷陣,幫唐家奪了帝位,代坐區區幾十載,然後傳唐家萬萬年?

說不定都沒有幾十載,說不定給他坐上幾天過過癮,順利過繼了唐家子弟,便可以宣布短命駕崩。

至於為什麼不能過繼燕家子弟,他相信那時候唐家必然勢力驚人,相信燕氏那時候必然子弟凋零。

多好的算盤,不費一兵一卒呢。

唐氏和皇族的博弈,原來早就開始了這許多年。

太后恨燕氏,她要燕氏滅族,唐姓大旗飄揚在這片國土上。

為此不惜葬送親生子一系的血脈。

他只覺得心緒煩亂,一時間連身在何處,所為何事都有些恍惚,竟忽然推開齊雲深,繞過文臻,從水中趟出來,自己濕淋淋地拖著衣裳便上了岸。

齊雲深猝不及防被他推開,怔了一怔,眼底閃過一絲恨意,抬手就要劈向他後腦,永王忽然語氣散淡地道:「……莫曉……今年多大了?」

齊雲深的手停在他後頸處,眼淚無聲無息流過濕淋淋的臉。

文臻淡淡道:「二十二。」

「……可曾婚配?」

「……未曾。」

「……她,她可知身世……」

文臻吸一口氣,「不知。」

不知是幸,卻讓生者永負苦痛。

永王背對她們的雙肩鬆了松。

忽然拔腳就走。

文臻抬手。

永王厲聲道:「文臻!見好就收,休要猖狂!你以為你真的能在本王府中殺了本王!」

話音未落,四面腳步雜沓,花木搖動,隱約軋軋聲響,在牆頭連成一片。

文臻冷笑。

就知道這位沒那麼簡單,越是看似空曠森涼,越是戒備森嚴,瞧這護衛來得多快。

她識時務地退後三步以示收斂。畢竟今晚她的部分目的已經達到了,報仇這事,齊雲深更有決定權。

報仇這事,也不必急,總歸帳都是要還的。

現在諸方牽制,她若殺了永王太子,便宜的是皇帝,殺了皇帝,便宜的是永王太子,無論對誰下手,最後都是為他人做衣裳。

這種局勢下,大家都想做一件事——讓另外幾方,自相殘殺,然後自己坐收漁利。

就看誰手段更高。

文臻退後,永王繼續往前走,齊雲深卻不肯放棄,也不管那些風吹草動,人影幢幢,直接跟了上去。

她心裡亂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只覺得不甘心,不甘心。

不甘心這半生虛擲,清醒的那一刻家破人亡。

永王知道她跟著,也不說話,直到走了幾步,確定文臻聽不見了,才緩緩轉身看著齊雲深。

遠處的燈光晃蕩著,斜斜掠過一片昏黃的光影,他於光影里,看見對面的女子,面貌大改,額前鬢髮已花白。

忽然便想起當年初見,他於絕崖之上看石刻卻遇刺客,被一劍逼落山崖,原以為必死無疑,卻在下一瞬落在一張藤網之上。

她在兩崖之間結藤網,在雲海之上盪鞦韆,山崖之間曬太陽,然後接了他這麼個天外來客。

他呼嘯而落在她身邊,險些把她結實的藤網砸穿,她一把揪住他,看見他的第一句話就笑著說:「哎,看石刻迷得墜崖,書獃子!」

聲音並不清脆,微微沙啞,卻和那一刻蕩漾半山的雲相配。

他仰頭看她,那一刻逆光的她看不清顏容,但紅唇白牙,在日光下一閃。

從此難忘。

從此他是隱瞞身份的朝廷親王,她是離家出走的江湖兒女。

卻不曾想緣分從天而降,多年以後噩耗亦從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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