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里隨便兒的「親娘生產史」已經科普到了尾聲。
燕綏手中的茶盞早已冰涼,卻一直忘記放下。
指尖不知何時也冰涼,寒意直滲入心底。
遠去他國,盤桓海外,其間和東堂音信斷絕,他竟然直到今日,才詳細得知隨便兒竟然是早產,才知文臻當日遭遇如此。
隨便兒說得雖簡單,但其間驚心動魄,又如何感受不到?隨便兒自己說著,也不禁吐吐舌頭,道:「老媽真是厲害啊,竟然在水中生下了我!」
猛一抬頭卻看見漂亮叔叔臉色雪白,不禁嚇了一跳,還以為他不好了,跳起來要叫人,忽然被按住,隨便兒只覺得按住自己肩膀的手掌冰涼,眨巴著大眼睛看他,卻見漂亮叔叔唇角微微一扯,似乎是笑,卻又不像是笑,難得地盯住了他的眼睛,道:「你且記得,永遠待你娘好。」
隨便兒嘿嘿一笑,撥開他的手,道:「那自然咯。我不待她好誰待她好呀?難道還指望我那從不露面的爹嗎!」
燕綏手一顫。
這小子,插刀教教主吧?
隨便兒刀還沒插完:「我娘倒是為我那破爹說好話來著,叫我不要記恨他。我不記恨他,我也不要他。我這麼好的娘,不要分給他。」
燕綏:「……」
半晌他道:「去給我打水。」
隨便兒:「漂亮叔叔你今晚不是已經洗過澡了嗎!」
燕綏:「被不孝子孫的濁氣污染了,需要再洗一遍。」
隨便兒:「啥啥?」
燕綏:「打水。順便去買新的香料。我的外袍都穿過兩次了,今晚全部換了,你去採買。還有這茶壺,用了三次染了茶垢了,市面上買不著,去清洗,還有……」
隨便兒:「你這是虐待童工!」
燕綏:「你每多說一句便會多一件活計。」
隨便兒飛快地去幹活了。
片刻之後,中文跟著出去了。
屋內只剩下燕綏坐在榻前,長對著熒熒燭火,燭光將他身影拉長,在冷白的牆壁間,煢煢靜默。
……
「吱呀」一聲,天牢的門開啟,緩緩推開一道扇形的光弧,那是屬於月光的冷白色。
有鏘然的金屬撞擊聲響起,在幽深空曠的大牢內聽來迥徹。
深牢之內,林擎睜開雙眼,眼底光芒一閃而過,哂笑道:「喲,來客了!」
他慢慢支起身子,轉頭對柵欄外看,很好奇地想知道這是誰被押來與自己為伴了。
鎖鏈嘩啦啦聲響,行走的人步子卻輕,林擎聽著聽著,眉頭卻皺了一皺。
重量不對。
女人?
他心忽然一跳,猛然坐起,帶動得鎖鏈嘩啦一響,隨即想起了什麼,自失地一笑,又懶懶躺了下去。
不可能是她的。
那被押著的人已經走到近前,被帶著進了對面一間牢房,正好和林擎的牢房面對面,卻足足隔著三丈的距離。
有點相望不相親的味道。
押送此人來的人很多,林擎估算了一下,不比押自己的人少,密密麻麻的人群遮住了囚犯,可見囚犯的嬌小。
他有點咋舌。
這皇朝上下,還有哪個女子能得和自己差不多的「待遇」?
他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名字,眉一挑,再次不可思議地坐直了身子。
然後他就看見對面的大牢門關上,押送的人如同對他一般,一言不發退了出去,牢中人彷彿剛剛打量完大牢裝潢一般,閑閑轉身,抬手嘩啦啦和他打了個招呼:「嗨,林帥,晚上好啊。」
林擎一看她便笑了,一邊笑一邊搖頭,一邊搖頭一邊嘆息:「嘿,兒媳婦,你好啊。」
文臻在他對面也笑了,於是重新打招呼:「便宜老爹,你好。」
兩人相視哈哈一笑。
文臻坐下來,四面打量,好奇地問:「怎麼,這牢中只有我兩人?」
還以為天牢該人滿為患呢。
林擎叼著根草根,蹺著二郎腿,懶懶道:「原本應該是有的。為了保證我的清凈和舒適,都遷走了。你瞧,兩代皇帝,對我都這麼貼心,感動不?」
「感動。」文臻點頭,「少不得出去後要敬他們三炷香。」
林擎大笑,指著文臻道:「又要忍不住罵我那傻兒子了。怎麼就娶不到你當媳婦!」
文臻嫣然道:「周小姐比我強多了,真的。」
林擎便笑,道:「隨緣吧。」又道:「其實燕綏那混蛋又哪裡配得上你,真是便宜他。」
文臻笑道:「好教便宜老爹得知。德妃娘娘剛給燕綏那混蛋的混蛋小子起了名。單名崢,字靈淵。」
這是給林擎報平安了,林擎眼睛一亮,道:「好名字!」又嘖嘖讚歎搖頭,咕噥:「我什麼時候才能抱孫子……」
文臻不語,唇角笑意微斂。
林擎雖然灑笑自如,連聲音都中氣不改,她眼睛卻很好,已經看見了他雙腕肌膚一線黑紫,這是毒氣快要攻心的表示。而他的手腕腳腕,戴的並不是德妃說的燕綏用的那種重刑具,文臻卻發現鎖鏈下的手腕血肉模糊,隱約有一個個洞,很顯然一開始也是用的那種刑具,因為燕綏被救走,宮中怕林擎這裡也有食鐵蟲,便又把那刑具拔了出來,換上了別的材質的重枷。但是給林擎拔鐵刺肯定不會是德妃給燕綏那樣處理,那一定是硬生生拔出來的,也沒有處理傷口。
這爺倆,真說不清誰比誰更慘。
林擎看她一停頓,也便知道她發現了,不過不在意地笑笑,道:「你本該是為了燕綏才想法子進天牢的吧?結果卻發現是我?就不驚訝嗎?」
文臻一笑:「早在進天牢之前,我就知道燕綏不在天牢了。」
林擎挑眉看她。
「德妃娘娘和我說對不住。」文臻笑道,「她可不像是個會輕易道歉的人,除非這件事實在太坑,坑到她都不好意思了。」
林擎笑著搖搖頭。道:「側側啊……」
側側啊,何必如此用心良苦。
「德妃娘娘和我說燕綏情形時,還有心觀察我的反應,神情中還有些小得意,當時我便想,燕綏應該已經被她救出去了。但她後來和我說燕綏還在天牢,我便猜她是心有不甘,放棄了救林帥的機會救出了燕綏,見我為燕綏來了,便想誆我也來救林帥一救。」
「你既都知道,為何還願意被誆?」
「投桃報李。娘娘既然能救燕綏,我自然能救林帥。」文臻笑,「總不能白擔了虛名兒。」
她是指為救燕綏棄官自囚奔天京,也是指林擎無辜擔上的那個燕綏親爹的名義。
林擎便也不再說了,他是個洒脫的人,不願在這些恩義上糾纏。
倒是文臻凝視著他,輕輕道:「林帥……失望嗎?」
林擎一怔,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洒然一笑,道:「我只為側側歡喜。」
文臻抿了抿嘴,再次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德妃義無反顧選擇了燕綏,放棄了愛人,林擎毫無怨尤,只慶幸側側終於有機會彌補二十五年母子裂痕。
她又怎麼不能只為林擎闖一次天京,進一次大牢。
「只是這大牢深深,你既然被送進來,自然也經過無數次搜身,你孤身一人,怎麼救我?」
文臻笑:「憑我一人,自然是救不了林帥的。」
之前德妃能救燕綏,是她消息靈通,出手極快,且早有準備,趁著燕綏剛剛進鐵獄,太子永王忙著搶繼位安撫前朝無法顧及宮中諸事的時候,鑽了空子。但有了前車之鑒,此刻林擎的天牢和整個皇宮看守只有更嚴密,司空群沒有守住燕綏,目前要戴罪立功,又搬到了天牢之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看守天牢的人多到繞著走都要走半天,文臻現在要想救林擎,幾乎是不可能的。
文臻等了一會,沒有動靜,她皺了皺眉,知道果然冷鶯進不來。
林擎十分敏銳,問:「你好像在等人?」
「我有一個能夠瞬移的下屬……」
林擎立即明白了,搖頭道:「東堂既然有專門培養天授者的天機府,自然會考慮到對其進行限制的方式。我聽說鐵獄和天牢都有針對天授者的設置,能夠阻擋大部分天授者施展能力。」
文臻點點頭,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天機府成立的一部分原因是凝聚天授者能量,另一部分原因何嘗不是怕這些人散落於民間,難以控制,造成各類不安定因素?想必在培養的過程中,用一些方式改變了天授者的體質,使他們在某種情形下不能發揮能力,而鐵獄和天牢這種地方,自然做了相關的防備。
不過沒關係,條條大路通羅馬。
文臻彈了彈手指,一顆琉璃珠兒骨碌碌滾了進來。
她早就發現文蛋蛋被還隨便兒還回來了。想想也就算了,懷璧其罪,孩子身上帶著蛋蛋對他未必是好事。有那些自己給的東西也夠了,畢竟想要他過的是普通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