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百二十七章 長寧

鮮血噴濺。

射了地面半丈方圓!

燕綏的身子猛然一挺,眼睛霍然張開!

菊牙一聲尖叫衝出咽喉,半途生生掩住,險些咬了舌頭,她瞪大眼睛,眼神驚駭莫名。

娘娘瘋了!

就這麼拔了!

一聲招呼都沒有,一點準備都不給,沒想過這一拔萬一出事怎麼辦!

德妃面色如雪,一手按住燕綏嘴唇,避免噴涌的血將葯給衝出來,另一隻手按住燕綏的傷口,避免鮮血再次狂涌,同時低喝:「葯!針線!繃帶!」

菊牙手忙腳亂把準備好的東西拿過來。

燕綏是躺在藤床上,藤床有腳,夠把手臂伸進去,但是想要包紮就很難。德妃用儘力氣去推他,燕綏終於看了她一眼,自己慢慢翻了身。

德妃一邊給他上藥,一邊笑道:「看,你這不是看我了?」

菊牙在旁邊只覺得要哭了,這個時候娘娘能不能不要再賭氣?

明明是為殿下好,明明放棄了一切來救他,明明是因為這刀不能不拔越拖延越麻煩,偏要說得這麼讓人堵心。

都已經這樣了,還不能好好說開嗎!

給殿下最後一點溫暖,很難嗎!

她賭氣地將針線扔過去,傷口太大,德妃怕不能好好癒合,特地帶了針線來,果然是用得著,血流總將葯沖開,敷不住,必須得縫合。

德妃瞪她一眼,喝道:「女工我不行,你來!」

菊牙:「膽量我不行,娘娘來!」

德妃瞪她,她便與德妃互瞪,半晌德妃先軟下來,嘆了一聲,呢喃罵了一句什麼,拿起了針線。

那個小盒子第二層有這些東西,還有少量的麻痹肌膚的藥物,只是畢竟量少,德妃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下,展顏笑道:「還好,在呢。」摸出一個骨頭狀的手指長的物事來。

菊牙:「……」

這不是繡球兒最喜歡啃的骨頭玩具嗎?

繡球兒是德妃的狗。一隻雪白的長毛小狗。洋外來的。

德妃就把那隻狗骨頭往兒子嘴裡一塞,道:「乖乖,你且咬著,省得太痛,咬到了舌頭。」

燕綏頭一側,把那見鬼的狗玩具給吐了出來。

德妃嘴一撇:「怎麼,還指望我伸手給你咬?我不是文臻,不伺候。」

燕綏後背微微一顫,但想來不是因為疼痛。

菊牙:「娘娘您少說兩句成不成!」

德妃哼一聲,便上手幹活,一邊幹活,一邊道:「說起來這針線縫補傷口的事兒,還是聽你那位文臻以前在宮裡時說起的呢,好像還說要注意消毒什麼來著,哦對了菊牙快把那葯拿來。」

菊牙給她打下手,不斷擦去滲出的血跡,將以前殿下給娘娘的那些好葯不要錢地往上敷,她不敢看殿下的後背,聽得殿下一聲不吭,心中也不禁悵然又佩服,想著殿下往日那模樣,骨子裡也是又懶又嬌,未曾想苦難面前,也是錚錚鐵骨男兒,無論多少苦痛橫加於身,誰也別想聽他一聲呻吟。

或許,只有在他真正在意的人面前,他才能放鬆這繃緊的雙肩吧。

只是依舊能感覺到那般隱忍的細微顫抖,於這朦朧黑暗中伴鎖鏈叮叮微響,她心中憐憫,轉頭掩飾地去看德妃,卻隱約見德妃側面臉頰微光一閃,她怔住。

燕綏此刻卻於火燒火燎的劇烈苦痛中,聽著她的名字,也覺得心情溫軟,彷彿那般的從內至外的極致痛苦,也在剎那間得春風拂過,大有減輕,忽然覺得頸間微微一濕,隨即一股涼意,慢慢滲入發間。

他一怔。

是……

然而這感覺不過一瞬,隨即聽見背後德妃又叨叨地笑道:「你往日自負聰明,如今可算栽跟頭了?所以總叫你尊敬我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保不準哪一日便得求我,你瞧,現在,你不是欠我情了?」

菊牙拿著藥瓶,真是恨不得給塞她娘娘嘴裡去,這亂七八糟的說的都是什麼!

德妃又道:「皇帝大行了。太子在永王支持下,以最快速度棺前繼位。你啊,不爭氣,馬上就要牽累你娘倒霉了,不過呢,我剛才去和太后,結了個聯盟。想來暫時也不會有事兒,你看,做人呢,就要做德妃娘娘我這種,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菊牙:「娘娘,好了!」

真是太啰嗦了,以前也沒見你這麼啰嗦過!

德妃:「……」

在她「小蹄子膽兒肥了」的陰惻惻眼神中,菊牙臉不改色心不跳地道:「娘娘,我是說,縫好了,再縫就要縫到好肉了!」

德妃:「……哦。」

燕綏背對著主僕二人,唇角微微一牽。

娘娘以前可沒這麼多話,對著他,恨不得一句話分成三次說。

也不知怎的,給她這麼叨叨著,聽著聽著,也就忘記了許多。

這就是蛋糕兒說過的家長里短,父母嘮叨,人間煙火嗎?

未曾想到竟然是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情境下,感受著了。

可惜……

他唇角的弧度微微加深,繼而消失不見。

德妃將他扶起,解開他的領口,拉開袍子,給他將繃帶緊緊捆紮,以助於傷口癒合。

她跪坐在他身前,手臂穿過他頸項和腰間,給他拉緊布條,她的頭髮難得有些亂了,披落在他肩頭,他側頭看了看,似乎有點詫異,娘娘的頭髮竟然這般細軟。

不是說倔傲的人頭髮硬嗎?

因為要俯身用力,也因為比他矮很多,他一低頭,又看見娘娘的發頂,娘娘一向不喜歡梳宮中女子太過華麗的髮髻,也不戴假髻,因此居然還能看見她頭頂一個小小的發旋兒,燕綏又開始詫異娘娘這樣的人居然只有一個發旋。

她這德行不該最起碼三個起步嗎?

忽然又想到自己那素未謀面的孩兒,應該也快三歲了,還不知男女,也不曉得這頭頂有幾個發旋兒。

而屬於娘娘的淡淡杏梨香氣,縈繞在他鼻端不散。他有些恍惚,恍惚想起在自己二十六年的人生里,竟從未與她這般接近過。

以前未有,也以為一直不會有,想來以後,也不會有了。

這麼想著的時候,忽然感覺德妃的手按在他腰間停留的時間好像長了一點,他低頭,發現這似乎像一個擁抱的姿勢,而她一動不動,像忽然走神。

他這一動,德妃也便醒覺了,立即收手,退了開去。再抬頭對他一笑,還是那個幾分冷淡幾分嘲弄的皇朝寵妃。

「時辰不早了。」她道,「我讓中文想辦法接應,但得趕緊把你這鎖鏈給去了。」

他的回答是將自己的右手從鎖環中脫了開來。

德妃眼睛一亮,贊道:「難得見你聰明一回。」抓起他的手腕看時,卻又皺了眉頭,道:「你這法子……太狠了,真要按你這法子都來一遍,你便是能出去,以後怕也要廢了。」

這是強硬地改變肌膚形狀從而脫出鎖環,然後強力拔刺,且不說會如何痛苦,一不小心,筋脈也就廢了。

燕綏淡淡道:「能走路能燒火就行。」

能在蛋糕兒做飯時幫忙燒一把火,平日里能走路不必拖累她,也便成了。

德妃哼笑一聲,取出那個盒子,猶豫了一下,想說一句你忍一忍,再看看右手那個猙獰的傷口,又自嘲地笑了一下。

一個對自己都能狠成這樣的人,有什麼忍不下的。

「這食鐵蟲能吃掉那些鐵刺,且已經給我養得不喜歡吃人肉,就是長相丑了點……你要不要試試?」

燕綏配合地伸出手,也沒問他娘從哪找來這麼個東西,皇宮才是這世上最陰私最離奇所藏最豐富的地方,人們為了自保,什麼做不出來。

用這個,可以避免那些彎曲鐵刺硬拔出來時扯斷筋脈,將傷損降至最低。

那些小蟲放出來時,菊牙乾咽著唾液,轉頭不敢看。

想想都覺得可怕。

這可怕的世道和皇家。

依舊的沒有聲音,哪怕那些蟲子最後將右手烙平的傷疤咬開再次深入體膚,帶來更為深重的痛苦,她們也沒聽見燕綏發出一點聲響,唯有隔半晌,會有輕微的啪嗒一聲響起。

那是鼻尖和額頭的汗水,凝聚成珠,再滴落在生鐵地面上的聲音。

就在那般空曠而又戳心的啪嗒聲響里,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德妃終於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道:「好了。」

菊牙匆匆過來,幫著德妃給燕綏再次裹傷,和先前那個猙獰的刀口不同,這回的傷口深且小,細細碎碎,血肉模糊,有的地方可以看見泛白的骨,可以想見,將來就算恢複了,肌膚也很難長平。

難平的,又何止是體膚的傷。

屋頂那一線天窗忽然聲響微動,隨即垂下一條絲帶,德妃將那些食鐵蟲放在絲帶上,那些蟲子便順著絲帶往上爬。

燕綏看著黑暗中一線蜿蜒向上,問:「你如何會有這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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