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百二十六章 向左走,向右走

夜色忽降,西風愈急。

兩條人影匆匆出了德勝宮。

此刻正是皇帝駕崩,永王帶御林衛和旗手衛入宮,控制宮禁,太子召集所有重臣緊急入宮準備繼位的時刻。

此時永王和太子聯合的人還未完全控制宮禁,又要顧著前廷,德妃當機立斷,帶著菊牙,從德勝宮很久以前就悄悄開的一個後門出來。

中文和師蘭傑在報信之後各自離宮,去繼續組織力量營救主子,也將在宮中的事務請託給了德妃。

往前走不多遠,就是一條岔道,一條通往關押燕綏的秘密皇家鐵獄,一條通往關押林擎的天牢。

兩人被故意關在不同的地方。

德妃在岔路口站下。

向左走,是關係淡漠的兒子。

向右走,是多年不見,亦等待多年,再不見也許永遠沒機會再見的,唯一的愛人。

她站下了,冷月空風中,黑色的大氅綢緞的表面泛出流水般的波紋,仿若此刻心情周折,翻騰不休。

盛裝打扮,最後的髮髻卻沒有來得及梳攏,以至於一縷亂髮散在風中,迷迷濛蒙地遮住雙眸。

菊牙望定她,想著方才一刻,中文和師蘭傑同時出現懇求,想著方才那一刻,娘娘同時接到了兒子和愛人落難的消息。

想起那落地的簪子,上頭一朵玉石桃花碎去一瓣,而半瓶香水至今仍在梳妝台上潺潺流淌,滿殿香氛,而心內卻似嗅見淡淡的血腥氣。

這是怎樣艱難的取捨,焚心的為難。

早梅鐵黑色的枝椏不屈地向前伸展,攥著細細的花苞,彷彿想要和她猜個拳。

可是關於命運和生死的拳,要怎麼猜!

菊牙的淚落了下來。

她已經聽見前廷傳來的急切的腳步聲。

沒有時間猶豫,再過不久,這後宮就會整個被封鎖,娘娘想救誰都不可能了。

換句話說,這麼短的時間,娘娘只來得及救一個人。

更鼓聲急,擂在人心上。

猶豫說起來漫長,其實也不過一霎,隨即德妃腳步動了。

她向右走。

菊牙吐出了一口氣。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娘娘忠於自己的感情是對的,只是殿下……太可憐了。

她低頭,一滴淚落在凍土之上,化不開積年的霜。

德妃像是舉了步便不再猶豫,動作很快,菊牙匆匆跟上,往前走不多久,便看見一座煙氣繚繞的宮殿。

是香宮。

這是後宮妃子們都不願意來的地方,太后以清修為名,也拒見妃子。此刻宮中巨變,只有香宮煙火依舊如故。

德妃直接向香宮的大門走去。

敲門。

來應門的是一個修行的宮女,麻木的臉和目光,傷痕斑駁的赤腳。

德妃就像沒看見那些傷痕,急速地道:「信女秦側側,求見太后娘娘。」

對方麻木地道:「不見。」就要關門。

德妃伸手擋住門,道:「你回去稟報一聲,就說如果太后心中有大不安,大疑惑,最好還是見見我。」

對方看她一眼,關上門,也不知道回去稟報沒。

德妃就在門口等著。

菊牙擔心地看她一眼,不知道她在這緊迫時刻,非要來太后香宮做什麼。她心中焦灼,卻不敢催,只是幫德妃攏緊大氅,心想這個天氣,出來時娘娘隨手拿的卻是最薄的大氅,娘娘一向珍愛自己,這是……心終於亂了嗎?

再抬頭看看陰沉黝黯,飛雪欲降的夜空,娘娘這輩子,又什麼時候這般等著人家的空門?

正覺得心酸,忽然又聽見門響,那個麻木的宮女再次出現,這次開了半扇門。德妃閃身進去,菊牙正要跟,門砰地關上,險些撞扁了她的鼻子。

菊牙無奈,只得在香宮側門轉來轉去,焦灼地等待。

殿內,德妃跟著宮女向內走,對那些巨大的金缸,來去的表情僵木的宮女,冷天頂香跪拜的人們視而不見,直到進了內殿,就見太后正在燒紙,一邊燒紙,一邊頭也不回招呼她道,「來了?那就順便也燒一沓吧。」

說得好像吃個便飯似的。

德妃也便在她身邊跪下,對著火盆,身邊的婦人年紀並不算很大,已經一頭銀髮,皮膚卻如處子幼女,瞧著有種詭異的和諧感,眉目細長神情優雅,永王和她有點像。

宮中並不作興燒這個,但是太后不理,德妃也不問。

太后順手遞給她三沓紙錢。德妃笑一聲,道:「如何這許多,怕陛下下去沒得花么?」

這話毫無敬意,太后也毫無波瀾,道:「一人一份。」

德妃只接過一沓,將另外兩沓放在一邊,道:「我覺得用不著。」

太后淡淡道:「貪心。」

德妃又將手中一沓也放在一邊,道:「說不定這一沓也用不著。」

太后霍然轉頭盯著她。

德妃對她笑了笑,笑容當真是婉轉風流,道:「您不就是因為這個,讓我進門的嘛。」

太后轉回頭,道:「那又如何?你既然要來,想必是想救人了。但是就憑你胡亂猜測一句,我就要幫你救人?」

「那又如何?那個我是不會如何,但是太后會如何啊。某人既然已經出了手,想必勝券在握,等到他解了毒,治好身體,看清並掃清所有他以為的敵人,再登帝位,威加海內,隱患全無,那時候,您還能活幾天啊?」

「怎麼?」太后轉頭,冷漠地盯著她,「哀家便活不了幾天,你難道還能比哀家多活一天?」

「咱倆別再繞彎子了行嗎?」德妃不耐煩地一把將一沓紙錢都扔進火盆,「我趕時間!皇帝十有八九沒死!他如果真死了,燕綏和林擎不會倒霉!你也是因為燕綏和林擎雙雙出事,在猜他詐死是不是?但你還不願相信你之前都被他騙了,你以為他會傳位給燕綏,讓唐家和永王把精力都用在了對付燕綏和文臻身上……」

太后手中一直不緊不慢放紙錢的動作,停了停。

德妃唇角一撇,她就知道這老不死根本不是要燒紙錢,只不過她就喜歡煙氣騰騰,喜歡躲在騰騰煙霧裡窺視人,在這種污濁的環境中,她彷彿才能安心似的。不過借著這動作理清思緒罷了。

她悠悠道:「我就奇怪一件事,娘娘,您說,永王殿下素來不問世事,怎麼這次忽然就願意自山野走出,來親自輔佐太子殿下登基呢?」

太后又扔一張紙錢,「先帝的兄弟就剩了他一人,可不就得他主持大局?」

「現在想來,永王殿下可真不簡單,先帝的兄弟,連旁支都快死絕了,永王殿下卻一直安然無恙,也不知道是自己運氣好,還是一直有人暗中扶持呢?」

太后停了手,轉頭看她:「秦側側,你想說什麼?」

德妃的護甲點在火盆上,聲響清脆,「我就在想,太后娘娘當初貴為皇后,兩子一女都沒能存活。永王殿下身為一個早死的無名嬪御之子,卻安穩至今,可真是奇蹟啊奇蹟。」

太后不說話了,半晌冷笑一聲:「你在這宮中二十餘年,可沒白呆。」

德妃嫣然:「那是。」她湊近太后,悄聲道,「永王的身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看陛下也未必一點不知。你讓永王先別急著跳出來,扶太子繼位,打的到底是什麼主意,我可管不著。可是你想過沒有,如果陛下真沒死,第一個不會放過的就是你!」

「德妃娘娘想得真多。」太后跪坐在蒲團上,「我是太后。先帝是我的親生子,這宮裡從開始到現在,我都是最尊貴的女人。任他是誰,總不能殺親弒母不是嗎!」

「得了吧。兒子都下得了手,在乎一個養母?真是奇哉怪也。」德妃冷笑。

太后顯然已經懶得和她辯駁。

世人都以為皇帝是太后親生子,實則不過是當年她接連喪子,心灰意冷,先帝大抵心中有愧,為了安慰她,便讓她將一個難產而亡的嬪的孩子抱來自己養,後來就記在她名下,倒也沒特意掩飾,但是自從皇帝登基,自然以嫡出身份為貴,也不會特意去說明這一段舊事,如今知道的人便更少了。

「誰也沒看見景仁宮發生了什麼。都在操持著大行皇帝的喪儀,你倒一口咬定皇帝沒死。」太后眼都沒睜,淡淡道,「本來哀家是有幾分懷疑的,但是如今你這般一口咬定,哀家反倒不疑了。你走吧。就當你兒或者你情人沒福分沒運氣,遇上你這個無用的。」

德妃站起身來,「行啊我走。」她曼妙地轉身,忽然又回眸笑道,「太后之所以半信半疑,我看倒不是因為我一口咬定,而是大行皇帝詐屍這事太過駭人聽聞,畢竟這麼一來他就沒了後路,將來要怎麼重掌帝位呢?對啊,我的太后娘娘,您可好好想想,他如果真的沒死,用什麼方法重掌帝位最好呢?」

太后一直巋然不動的身子忽然微微一顫。

德妃說完便走,她向來喜歡穿拖鞋或者木屐,此刻卻是一雙毫無聲息的軟底繡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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