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百二十五章 抉擇

半個月前的塵埃與鮮血,飄不過黑暗的宮牆,飄不過亂後乍靜的天京,也飄不到陛下駕崩後便有快騎迅速出京第一時間被警惕著的湖州。

半個月後的湖州,初雪城門前萬民相送的場面,讓禮部官員心生恐懼,想著這一路回京,能否安生?

這個念頭還沒轉完,就看見文大人自己開了囚車的門,施施然從車上下來了。

禮部官員目瞪口呆看著,雖然知道這車是人家自己給自己關上的,如今自己給自己開也天經地義,可依舊被這樣的騷操作給刺激到了。

轉而想到送行也完了,人也回去了,如今都是自己的人,怎麼還能讓刺史威風如此,那後頭怎麼管束?

當下咳嗽一聲,正在思量該以怎樣又嚴肅又不失禮貌的方式來教育一下文刺史認清自己當前的處境,卻見先一步爬下車的採桑已經打開了那輛張夫人送的馬車的車門。

禮部官員的教訓立時梗在了咽喉里。

那是……馬車嗎?

那確定不是一座小型的宮殿?

馬車是不小,但是外表樸素,他便也沒在意,但此刻打開,才發現裡頭,足足分了三進,最外間顯然是個客廳,有固定好的茶几,包了錦褥的太師椅,全套的價值千金的飛雪雲瓷茶具,壁上包錦軟緞,是寸錦寸金的湖錦,普通富戶姑娘出嫁才捨得拿來做一件嫁衣的那種,現在包在車壁上。四壁還都打了架子,一格一格的,有的是茶葉,全東堂最上等茶葉都有,有的是點心,平州名點香醇坊半個月才能訂到的點心,這裡不要錢一般堆著。至於各種時令乾果,冷熏燒臘,海味山珍,以及麻將、花牌、圍棋、雙陸……但凡吃喝玩樂,諸般齊全,且樣樣精緻,連麻將都是翡翠全套。

這還只是客廳,通往裡頭的門半關著,但可以想像也必定是華麗精緻,諸物齊全。

而此時走近,那禮部官員才發現,馬車本身用的是昂貴無倫的紫檀,輕且極其堅硬,大戶人家做個桌子都可以吹噓一陣的那種木料,拿來做了整座的巨大馬車,更不要說馬車的車輪,輪轂,以及所有機關設置之處的用料,都兼具價值和安全,萬金難買。

連文臻都有些意外,笑道:「喲,豪華房車啊。」

禮部官員的臉已經黑了。

他自己的馬車比起來才像囚車!

這成何體統!

「大人!」他忍不住亢聲道,「此般奢華,於理不合……」

他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文臻轉頭看了他一眼。

只帶笑一眼,他心中一突,話在梗在了咽喉里。

他心中惱怒,對身邊旗手衛使了個眼色,一隊旗手衛齊齊向文臻靠近,其中一人已經拿好了重達數十斤的枷鎖。

文臻看都沒看一眼,只顧打量她的新房車。

而她身邊那個看起來很伶俐的丫頭,忽然對眾人豎指於唇,「噓」聲道:「聽。」

禮部官員愕然看著她,四面忽然安靜下來,旁邊休息的旗手衛紛紛起身。

每個人都聽見了遠處草木嘩嘩作響,地面隱隱震動之聲,再仔細聽,還有金屬相撞的清脆低音。

眾人相顧失色。

雖然沒經過戰場,也能聽出這是有大量攜帶武器的馬匹經過時的聲音,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總不能說是商隊。

禮部官員駭然道:「刺史大人!你不要告訴我這是州軍!州軍不能擅離大營!更不能無令無故出湖州!」

文臻笑盈盈地看著她:「你哪隻眼睛看見州軍啦?」

禮部官員語塞,環目四顧,遍地風吹草動,隱約還有反光,也不知是雪還是武器——他心跳得急,卻不敢前去查看究竟,再看一眼笑立當地的刺史大人,心中明白,這位從來就沒打算真的孤身上京!

她所謂的棄械投降,自鎖囚車,不過是做戲,騙得他信任,騙得湖州百姓同情憤怒,騙了那千萬民心!

事實上,她備豪車快馬,令大軍暗隨,所謂州軍不能出大營對她便如空話,那州軍就像是她私軍一般,是要打算一路跟隨上京嗎!

永王殿下果然說得沒錯,這位和宜王殿下一樣,從未將那無上皇權放在心中,野心勃勃,膽可捅天!

但永王殿下也說了,只要留著宜王殿下性命,這位便是再能作妖,也只能乖乖俯首回京,一旦她真進了京城,也便翻不起浪了。

所以陛下繼位時第一時間便想處死宜王殿下,卻被永王殿下攔了。說如果真的殺了燕綏,只怕湖州首先要反了,湖州位置緊要,如果文臻一怒之下和唐羨之聯手,只怕天下便要易主。

那兩人只要留著一方,另一方便會如飛蛾撲火,便縱前方刀谷血潭,也敢去闖一闖。

禮部官員心裡發緊的同時,也微微喟嘆,未曾想到皇家也有如此深情。

文臻依舊沒有看他和旗手衛,從容上車,站在車上,對下方「押守」她的人們道:「給你們十天時間。」

「十天之內,我要抵達天京。」

「這位禮部同僚,請你在給天京的回覆,兩天之後再發。至於寫什麼,我會教你。」

「十天之內,一切作息按我的號令,所有人不許拖延,不許離隊,不許互通消息,不許擅自向任何人傳遞消息。所有人必須遵守我提出的任何要求,不得有任何違背。」

禮部官員聽了第一句便勃然變色,第二句上前一步,第三句忍無可忍,亢聲道:「刺史大人,你以為你還是……」

「……如果不遵從以上要求,」文臻就好像沒聽見他的抗議,繼續笑眯眯地道,「那麼,我保證,最多不超過一夜,押送囚車的隊伍就會遭受山匪襲擊,全軍覆沒,而湖州刺史在此役中失蹤,至於失蹤後刺史會發生什麼,州軍會發生什麼,周邊幾州乃至附近城池會不會聯動發生什麼,本人不做保證,本人唯一能保證的,就是各位,一定是再也看不見後續了。」

她說完,才對猛然又安靜下來的禮部官員偏了偏頭,道:「嗯,我以為我還是什麼?我以為我還是刺史,難道不是嗎?」

禮部官員僵硬半晌,退後一步,躬身,暗啞地道:「……是。」

文臻這才一點煙火氣都沒有地點點頭,轉身進入車內,並沒有坐在客廳里,而是直接到了最裡間,那是一個很小的空間,裡頭滿滿的各種武器,從大到小,從可以架在窗口的軍中勁弩,到可以裝在珠花里的飛針,各色齊全。

而這裡的車壁也加了夾層,勁弩射不穿,火藥彈也未必能炸開。

這車雖然是張夫人送給她的,但其實張夫人做的只是錦上添花的那一部分,比如錦緞包壁啊,比如茶葉點心啊,比如翡翠麻將啊,但真正的核心設計來自於她。

尤其這武器間。

這武器間是能摺疊的,能套入第二進卧室,真要查看時,根本發現不了。

彈開了,就是殺器。

這樣的馬車,還有一輛,是給隨便兒的,沒這麼大,也是外觀低調,內部沒這麼華麗,因為她不許張夫人培養孩子奢靡之風,但是該有的都有。

坐在這裡,滿滿安全感,一直披著的盔甲,才可以暫時卸下。

到了此時,她才把先前採桑交給她,她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小盒子取出,拿出那件內衣來,燕綏離開天京已經三年多了,這想必是三年多前做過的,這三年多來,她一直用著燕綏給做的內衣,親自手洗,十分仔細小心,但還是壞了,前不久不得不換了自己做的,卻還沒燕綏做得精美好看,一方面是她沒那個時間和心思講究,另一方面,想必她對自己,和燕綏對她,本就用心不是一樣的。

這些年每次看見這內衣,她就想笑,一個大男人做這個,別說這古代皇子,便是現代男人,也很是不可思議,可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便發生在燕綏身上,他大抵是沒想那麼多的,這世俗的禮教規矩尊卑於他,也不過一聲輕嗤,她需要,他便做了,便如那一顆心,她還沒伸出手,他便不聲不響拋過來了。

她便接著了,妥善收藏,小心安放,時時安撫,刻刻相慰。

手指輕輕撫過內衣柔軟的紋理,像撫著久別的愛人的臉。

燕綏。

近三年不見。

你還好嗎?

天京下雪了嗎?

你冷嗎?

但願此刻那冬的風,不要掠過你頭頂的窗,而若早梅開了三兩支,也請一定攜浮動暗香,入你夢端。

若那雪已來,而花不及時開,也莫怪西風烈交煎急,等我,我就來。

……

冬的風,掠過高的窗。

時而呼嘯若哭,時而低吟如泣。

早梅卻還沒開,開了也無法將那幽遠香氣遞送到這地底深獄。哪怕就在這座牢獄上方,本就是一片梅園。

皇宮之西,冷宮之側,原本專門住著黜落皇族的西六所,在很多宮中老人看來,已經是這東堂皇宮裡最凄涼陰暗令人畏懼的所在,但很少有人知道,西六所的地下,才是真正關押重罪皇族的黑暗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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