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百一十三章 永遠記得我好嗎?

「先前我問你,今晚這麼一個好機會,一直在背後作祟的唐家和那位他們的盟友,為什麼沒有趁機出手。」

蘇訓靜靜看她。

「那是因為,他們已經出手了。他們一直準備的出手的人,就是你。」

蘇訓笑了笑。

釋然的,放鬆的,仿若所有心事終於放下的笑容。

「但是最後,你沒出手。所以他們再三催促之下,急了,才不得不在快到九曲林之前,動用了原本不一定準備動用的這兩個殺手。」

「嗯。」

「蘇訓,你是誰?」

「好叫大人得知。在下,是湖州前任別駕之子。」

文臻長長吐了一口氣。

原來在這裡。

唐慕之的未婚夫,聞名不得見面的那位「頗有故事」的別駕之子。

難怪唐家會為她找這樣一位未婚夫,一方面需要和湖州維持良好的關係,另一方面這張臉也聊表安慰。

她忽然想起那日龍祠後山的大火,看見他那個奇怪的手勢。

想必那日他已經得知父親的死訊,便以那漫天大火為父親作祭。

定王的人是看著火星已經滅了才離開的,之後沒有人上去過,但是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當時蘇訓不在她身邊。

他應該在隊伍的最後,令火星回到了燃燒的那一刻。

從一開始,他就是唐家埋在她身側的最深的一枚棋子,並不奢求時刻阻她之路,甚至可以為她出力賣命,只求在她最關鍵時刻,一擊必殺。

唐家,果然不愧是心思深沉的第一世家。

至於怎麼讓蘇訓剝離了別駕之子的身份,怎麼獲得全新的身份來獲取她的信任,對於唐家來說,並不是難事,那個真正的定州望族之子蘇訓,應該已經死了吧。

所以在先前的套話里,他心神浮動之時,終於露出了破綻。

「既然是王黼之子,既然和唐家已經達成了協議,想必唐家手裡也有挾制你的理由,那麼,為什麼不出手?」

蘇訓沉默。

女刺史如此通透,說與不說,都已猜透。

和唐家自然是有交易的,為父親報仇是一條,母親還在他們的「照管」下。

也不是沒出過手,迎藍山莊換過人,龍祠後山放過火。其餘時候,便依照囑咐,儘管安分潛伏,只等最後時刻。

但是最終還是放棄了。

放棄是最終的決定,動搖卻開始得很早。

早得自己都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或許是從小葉村她對蒙珍珠一家的照拂里,或許從湖州城進城巧解為難里,或許從迎藍山莊勸說毛之儀的攻心計里,或許從山莊書房她為救他留下的傷疤里。

或許從那日枯井邊她提起唐家吸血湖州為害百姓的怒責里,或許從她恩威並施收服州軍的手段里,或許從她藏珠湖上翻覆平台一日定湖州的殺戮里,或許從豐寶倉下運糧密道出來看見好相逢巨大的裝滿糧食後院的震撼里,或許從她對著烈日焦土求禱懇切的禱詞里,或許是從大火里她指揮安排的鎮靜里。

或許只是那些日日夜夜,跟在這位東堂史上首位女刺史身邊,看著她艱難竭蹶,步步驚心,披荊斬棘,始終心懷這民生百姓,鄉老桑麻。

父親這些年來的作為,他並不苟同,也委婉規勸過,只是很多事他也並不很清楚,原以為父親尚有冤屈,直到跟在刺史身邊,才知道父親到底都做過了什麼,才知道自己那些年的錦衣玉食,每一絲每一食,都染滿了百姓的血淚。

張鉞要他幫忙整理賬簿,這本是唐家要他出手奪取或者毀去的,他自己放棄了。

採桑問他,會像張大人一樣保護大人嗎?他說,是的。

說之前尚有猶豫,說出口便是諾言。

人生前二十年的路行岔,最後這短短一途能伴在她身側,隨著她漸漸行回正道,可堪安慰。

沒什麼好怨尤的,也沒什麼好解釋的。

他只是笑一笑,道:「不想出手,便不出手了。」

文臻凝視著他,只覺得他臉色似乎越來越白,在這夜色里幽幽地似乎要暗淡下去。

聽得他道:「我母親……還在唐家手中……大人以後若有機緣……便請救上一救……」

文臻忽然伸手一抄,抄起了他面前的水。

滿手掌的殷紅。

她霍然變色,伸手就去拎他的胳膊,「你上來!」

蘇訓讓開了。

「大人,我活不長啦……這裡應該沒殺手了,但是九曲林快要到了,你……後頭小心,那邊一定還有人……」

「蘇訓,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你動用了第二次異能的緣故!」

「嗯……還有一個原因……我這能力……一生只能用七次……用完了,也就沒命了……大人您想想啊,若是這能力能無窮無盡地用,這老天對我,也太偏心了……」

文臻心中一片冰涼。

是啊,她心中疑惑過很多次。蘇訓這異能也太逆天了,若是能無窮無盡地用,那豈不是要誰活就活,那還有什麼天道可言。

蘇訓的異能,是要以透支生命為代價的。

並不顯老,但卻會無聲無息縮短他的壽命,他所挽回的每一條性命,都要他自己的壽數來賠。

難怪最近看他氣色越來越不好。

老天爺一向是公平的。

公平得近乎殘酷。

「蘇訓,你上來,你上來……」她用力拉著蘇訓,不管怎樣,這種時候,不能讓他再泡在水裡。

「上來……我給你看看……以為演泰坦尼克嗎……」她哽咽著罵。

蘇訓聽不懂她說什麼,只露一抹淡淡的笑意,一隻手摸索著在臉上摸了一陣,輕聲道:「其實啊,我還有樣天授之能……我能模仿別人的臉……我想讓你看看我自己的臉……記得我的樣子好嗎……」

他放下手,文臻看見一張清秀的少年的臉,遠不如燕綏美貌,微微有點圓潤,皮膚細膩,眼眸細長,整個人清清潤潤的,襯著那顆不會改變的紅痣,有種天生的慈善相,和他平日里有點沉冷的性子不太搭,或許他本來的性子也並不是沉冷的,只是家中的巨變和整日的偽裝改變了他,或許他本該就是一個像毛之儀一樣天真快樂的官家少年,珠玉般玲瓏,在嬌養呵護中長大,一生安適,不受風雨。

文臻摸了摸他的臉,想起他因為這張臉受到的委屈,咬了咬牙,道:「你比燕綏看著順眼多了,以後再不要像他了。」

蘇訓似乎笑了笑,偏頭,蹭了蹭她的手背。然後猛力將船底往前一推。

他用盡了最後的全部的力氣。

船底像箭一樣射了出去。

文臻飛快地伸手出去,終究沒能抄住他。

眼睜睜看著他沉了下去。

那一片湖面迅速恢複了平靜,月光溶溶地鍍一層淡淡的銀白,一抹隨風而來的落花悠悠蕩了過來。

懷裡的孩子忽然嚶嚶哭了起來。

文臻機械地抬手去哄他,「乖乖不哭,不哭不哭……」手剛抬起,眼淚便無聲瀉了滿臉。

……

九曲林就在前方。

爬滿藤蔓的青色牆壁自水面之上安靜延伸。

文臻將孩子用帶子捆在胸前,外頭罩上自己的罩衫。又吃了幾顆葯。

過量吃藥對身體不利,但此刻也顧不得了。

她的心一直跳得很急,渾身都在刺痛,頭更是炸開一般嗡嗡直響,靠著燕綏給的幾顆葯,勉強按捺了下去。

前方圍牆下有個洞,就在船將要過洞的那一刻,文臻起身,一腳將船踢了過洞,自己則騰身而起,抓住了圍牆,順著圍牆一路爬了上去。

她剛爬上牆頭,就聽見底下噼啪刀砍炸響之聲,還有人嘴被捂住努力掙扎的唔唔之聲,借著藤蔓的掩蓋從上往下一看,果然底下黑壓壓的都是船,船上都是人,她坐的那隻船船底剛剛出了洞口已經只剩下了半截,剩下半截支離破碎。

如果剛才她坐在那隻船底上進洞,現在大概也是河上漂浮的屍首了。

幾艘船扇形團團圍著圍牆,其中兩艘船頭,張夫人和君莫曉正被人挾持著,唔唔之聲也是兩人發出來的,水面上飄著不少屍首,想必是刺史府和張家的護衛。

想必蘇訓那著棋子失敗後,唐家和他們的聯盟就趕緊在九曲林這邊下了殺手,倒也算反應迅捷。

換句話說,這裡想必也就是唐家和其幫手在湖州最後的人手。

文臻算了算時辰和方位,潘航帶著一部分州軍在明園絆住燕絕,另外還有一部分州軍由毛萬仞率領,往九曲林這方向來,因為需要繞路,中間還要穿過一座山,不比直渡翠湖來得快,所以大概前後需要兩個時辰,從自己落水到現在也有一個多時辰了,只要再堅持半個時辰不到,毛萬仞的人就能把對方包了餃子。

懷裡的孩子動了動,她無聲嘆口氣,在孩子臉上摸了摸,孩子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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