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百一十二章 嬰兒

文臻在淡紅的湖水中喘息。

冒頭接那一箭,就是為了掩飾生產流失的大量血跡。

順便詐死。

這是她選擇翠湖生產的原因。

一來是趕回去來不及了,二來是和燕絕硬抗闖出明園,州軍人多眼雜安全和隱秘性難料,也失去了藉此事搞燕絕的機會,反而會被燕絕抓住把柄。她生產之後正虛弱,可不能真給他下獄。

三是她要營造自己「被定王刺殺」的假象,將這他再也無法承擔的罪名狠狠扣在他頭上。絕不再給燕絕任何機會作妖。

水中生產其實是很好的生產方式,對產婦傷害小,現在是夏天,水溫也合適,她有武功會醫術懂得如何水中順利生產,而且孩子其實天生會游泳,這是她之前就思考過的方案,覺得在這種情況下,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唯一沒有預料到的,是翠湖比想像中更大。

一旦大了,入水時間太長,自己和孩子撐不住,路上變數也就會增加。

而張鉞等人需要在岸上控制住局勢,趁機引開並釘死燕絕,張夫人等人在岸那頭,湖水裡這一段路,沒人能幫自己。

她睜著眼,心想都說魚沒有眼淚,誰知道魚是不是把眼淚都流在了水裡呢。

湖水暖洋洋的,孩子的肌膚也暖洋洋的,就是感覺不太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水的浮力的原因,她努力地向里游,計算著離岸邊的距離,現在是半下午近黃昏,因為光線的原因,湖面上水光粼粼,很容易擾亂人的視線,孩子不能一直憋氣,她抱著孩子,背轉身,輕輕地從水中冒出了頭。

一眼看見岸上的人群已經向外轉移,人們都背對著湖水,她輕輕鬆一口氣。

伸手往下一撈,撈著小小的身體,用準備好的剪刀剪了臍帶,剪刀無法再次消毒了,好在湖水非常潔凈,古代畢竟沒有污染,她又在剪刀上抹了一層備好的藥物,打了結,脫下自己寬鬆上衣將孩子裹了,親了親孩子嬌嫩的額頭。

此時才能舉起孩子看一眼,竟然不是她想像中的皺巴巴紅彤彤的醜陋嬰兒,流水嘩啦啦從小小的身體上瀉下,更襯得皮膚雪白,頭髮烏黑,雖是初生居然也十分漂亮的孩子,一雙小小的腳丫凌空飛快有力地蹬著,險些蹬著她的臉,眼睛已經睜開了,從側面看,裡頭烏黑的瞳仁大而亮,外層琉璃一般晶透,倒映著湛湛碧藍湖水,和青空之上的火紅夕陽,耀出一圈霓虹般的光暈。

文臻看得險些窒息。

簡直……炫目。

就是看起來瘦了點。

文臻又掀開袍子看了一眼,好巧,就在這一刻,小牛牛翹起來,賞了她一泡童子尿。

文臻猝不及防,被澆了一臉。翹起一邊眉毛,盯著這小子半晌,孩子也無辜地盯著她,然後嘴一撇。

不好。

文臻急忙抱著他顛了顛,孩子竟然不哭了,像是個好脾氣的,文臻心情大好,心想長得好看脾氣又好,像自己,以後定然吃得開,童子尿便童子尿,發財嘛,也便不計較了。

孩子被她舉著,低頭看看她,雙足踏在水上,竟然就開始邁步,想要拔腿就逃似的。

文臻噗地一笑,這是怎麼的?生下來發覺不對想溜?這小子滑頭嘛。

她將孩子放在肚子上,她會仰泳,便用這個姿勢繼續游,以避免孩子泡水。

但游不了多久,她便沒力氣了。

耗損太大,渾身都在隱隱作痛,巨大的睏倦席捲而來,她感覺一閉上眼就能睡過去。

她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能睡,孩子還在心口,她能感覺到他小小的身體在微微滑動,心跳細微又有力,睡夢中的小手指時不時在她肚腹中抓撓一把,痒痒的。

堅持一下,現在翠湖也好,張夫人也好,兩邊應該都有人下水來找她,只是翠湖太大,天色漸晚光線不好,一時找不著而已。

但也要提防著,是否還有唐家人再次出手。

文臻開始喘息,心跳如鼓,她將往下滑的孩子往上提了提,仰泳無法確定對岸還有多遠,甚至很可能遊錯了方向,她心中有些焦躁,眼前卻開始一陣陣發黑。

文蛋蛋滾了出來,在她身上一遍遍地滾著,它察覺到文臻狀況不好,卻對這樣的情況無能為力,滾得越發滴溜溜轉,看得文臻眼花。

心中第一次隱約湧起絕望的情緒。

時機不利,連番波折,她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

……

伏身,雙掌心貼地,額頭碰觸掌背,一次,兩次,三次。

他的動作和這長長一列的人們一般標準,不打折扣。

蜿蜒的人蛇長陣,一眼直接青天。

一步一跪,以膝蓋丈量這萬仞高崖。

我以我心獻軒轅,獻這一懷無盡的虔誠,不為這高天神祗,不為這殘缺之軀,不為這人生夢想,只為那萬里之外,血火之中一路掙扎前行的女子。

鼻端觸及泥土,是一股難以言說的氣味,讓人聯想到腐屍在黑暗的地底伴隨青苔和鮮血慢慢融化的氣味。

他卻在此刻想起那女子,並不愛胭脂水粉,周身卻永遠涌動著蛋糕一般的香甜氣息,如同她的人一般,柔軟,馥郁,清甜,沒有攻擊性,卻無處不在,便似那家常煙火的溫暖香氣,遠遠嗅見,便覺安適。

他出身皇家,未曾嘗過那所謂母慈子孝,父愛如山。也未曾行過鄉村巷陌,走過田間地頭。更未曾嘗過嬉戲歸家,燈下飯菜等候的平常百姓家醇厚氣息。那些遠離家鄉的遊子有所牽念有所回憶的時刻,他總是漠然的,並不明白那些掛記和想念的厚重。因為他自己,是個沒有憑依的人,像一隻鷹隼,早早高飛,雙翅承載高天風寒霜冷,不見那人間煙火昏黃。

直到有一日遇見她。

直到那一日見那小魚鍋巴,花樓里相對機鋒,踩著她的頭跨過湖水,一轉頭看她笑顏如花眼神卻在怒罵。

多麼鮮活的她。

他唇角微微彎起,額頭輕輕碰上手背。

就像碰上她的額頭。

遇見她後,才終於明白什麼叫溫暖和牽掛,明白便是走了千萬里,心中依舊燃一盞燈火,那燈火亮處便是一個家,有飯桌一方,熱菜幾盤,香氣裊裊,對面坐著含笑的她。

我的蛋糕兒,願你一切安好。

願你遇難呈祥,絕處逢生,逢凶總化吉。

一個長頭。

神山腳下,霧氣橫流,他抬起額頭的一瞬間,指縫間開出一朵瑩黃色的花。

她喜歡的顏色。

……

天際虹霓漸收,湖水的溫度在緩緩下降,得儘快游出翠湖了,初生的孩子很容易流失體溫。

不知何時,文臻忽然覺得神智一醒,像一縷清明忽然喚醒迷障,她抬頭,隱約看見遠處岸邊一簇鮮亮的瑩黃色的花。

那色彩讓她精神一振,一反手拔出匕首刺在自己胳膊上,劇痛讓神智一清,平添了幾分力氣,她咬牙加快了動作,一縷鮮紅絲絲縷縷散入湛藍的湖水中。

靠著這份清醒又掙扎遊了一段,孩子開始嚶嚶啼哭,聲音細弱,許是餓了,她卻沒法現在喂他,她用胳膊將孩子攬住,一隻手划水,同時全神聆聽著四周的動靜,嬰兒的哭聲可能會引起救援者的注意,也可能會引來敵人,這就要看她的運氣了。

隱約有水流撥動的聲音,她的意識卻有些模糊了,抬眸一看,卻見蒼青色的天幕上一輪朦朧的月,月色里駛來一葉扁舟,扁舟上一人烏髮雪膚,雙目湛湛生輝,她視線忽然也朦朧了,忍不住喃喃道:「燕綏,你終於來了……」

不知何時臉上微濕,許是這微溫的湖水染了雙頰。

槳聲欸乃,那小舟近前,一隻手伸了過來,文臻仰頭,神智稍稍清醒了點,「……蘇訓。」

蘇訓目光複雜地看著她和她懷中的孩子,閉了閉眼睛,拉著她上了船。

文臻一上船便從身上掛著的防水小皮袋裡摸出準備好的葯吃了,補充體力調理身體,蘇訓脫下外袍遞過來,他雖然下過水,但天熱,衣服已經幹了,文臻便換下濕衣服,給孩子重新包裹好。然後才撕下衣服給自己包紮傷口,她忙碌的時候,蘇訓便輕聲和她說先前發生的情況:「……我先跳下水,後來寒鴉姑娘也下來了,但是定王護衛又射了一輪箭,我聽見寒鴉姑娘叫了一聲,可能是中箭了,我也不敢露頭,就一直游,也不知道張大人他們在岸上怎樣了,後來發現一艘採蓮的小舟,就划了來找大人,怕驚動人也不敢喊,正急著,誰知就聽見了孩子的哭聲……」

他住了嘴,臉上神情百感交集。只覺得自跟隨這位女刺史,所見所得,多有震動,但今日依舊是最為震撼最難以忘懷的一日,從看見她那孕肚,到定王的忽然發難,到她決然投身翠湖,然後湖上再看見她時,她竟然已經水中產子……

想到她連分娩的血跡都事先算到,故意在定王護衛箭下受傷,竟然真的在眾目睽睽之下秘密產子,他就覺得,這天下還有什麼事是她不敢做不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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