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百零五章 君子報仇,一刻嫌晚

說著話就有人送上鋤頭等用具來,張鉞心裡亂糟糟的,也沒聽仔細,看送往文臻處,又搶上一步去拿鋤頭,道:「我來我來!」被蘇訓一把拉住。

燕絕大聲噴笑:「你來?你又來?你是女人嗎!」

張鉞反應過來,臉色漲紅,捏緊鋤頭不鬆手,蘇訓拿走鋤頭,輕聲在他耳邊道:「大人今日如何亂了方寸?放心,刺史大人自有分寸。」

張鉞看他一眼,心中苦笑,想若是平日自然不會如此慌亂,還不是因為……但想著先前文臻的告誡,可不能露了風聲,只得嘆口氣,鬆了鋤頭。

那邊文臻沒給燕絕繼續嘲諷張鉞的機會,已經接話道:「是極。求雨主祭下官不方便,這七女挖溝,下官忝為父母官,總該盡一分力。」

燕絕笑道:「本王還以為刺史大人會繼續推搪呢。畢竟那三個條件,也不知道刺史大人是否都符合,這要萬一哪條不符,引發蒼天震怒,別說求不了雨,赤地千里那就不好了。」

張鉞心裡又是一跳。心知燕絕這話險惡。卻見文臻神色坦然,環顧四周:「王婆賣瓜總是不好的,那便請問諸位鄉親父老,可覺得本官合適?」

四周百姓齊聲欣然:「自是再合適不過!大人親身求雨,為民不計辛勞,親執賤役,更見愛民拳拳之心,我等感激涕零!」

張鉞再次心中感嘆刺史大人的靈活狡黠,選擇權交給百姓,將來萬一「貞潔無瑕」上出了紕漏,總歸那是百姓自己選的,怪不得誰,眼看燕絕又氣歪了臉,頓覺心情暢快,但看著那鋤頭遞到了待產孕婦手中,心裡恨不得奪過那鋤頭,先狠狠一鋤頭把那奸王給刨了。

當下又議了七女的名額。因為文臻親自參加,所以其餘人自然要從身份不一般或者和她親近的人中選。採桑已經趕了過來,自然要陪著她家小姐,寒鴉也算一個,冷鶯向來隱身不出面。白林的女兒自告奮勇,君莫曉帶著張夫人家的大小姐也來了,君莫曉想參加,被文臻眼神攔住,張大小姐則參加了,再加上在場一位有名氣的大儒的女兒,和一位郡守的女兒,很快湊足了七人。

聽說刺史大人親自帶頭扒陰溝,湖州百姓轟動,都跟了去看,七女挖溝,要求扒足七戶人家陰溝。眾人浩浩蕩蕩跟著文臻,就近揀了附近的七戶人家,本來也不用真的去扒陰溝,也就是揮舞鋤頭做個樣子。燕絕偏說不扒開陰溝,哪裡引來的水?扒!得真扒!

歷來儀式這種東西,就講究一個虔誠,有人這麼說了,再想搪塞便叫不敬,眾人也便覺得,果然還是扒開陰溝顯得更加虔誠,求雨的成功率也就更大一些。文臻也沒說什麼,當即戴上斗笠,挽起袖子,帶著幾個小姐,一鋤頭一鋤頭去挖那陰溝。

平日里這活計也不算什麼,但天氣炎熱,陰溝里又臭氣熏天,就頗有些難熬了。白林的女兒和大儒女兒那種大家小姐,上下跑兩遍已經香汗淋漓,聞著那臭氣更是腸胃翻湧,看一眼不動聲色的文臻,只能用手絹扎在鼻子上,好容易把沉重的鋤頭揮起來,險些又鋤著了文臻的腳,被採桑瞪了一眼,乾脆和寒鴉兩個將幾位小姐擠開去,加快揮鋤,也好讓文臻早點解脫。

文臻卻平平靜靜,站在土堆上方,握鋤姿勢標準,動作有力穩妥,鋤頭看似不快,卻很快就帶頭刨出了一半,眾位鄉老瞧著刺史大人神情動作,都心中暗暗點頭。

張鉞卻盯著文臻背上很快洇出的大片汗跡,眼圈都有些紅了。

蘇訓則默不作聲走開,去喚人準備淡鹽水。

剛扒完一條溝,那位大儒的小姐就不成了,因為中途不能換人,之後就拖著個鋤頭眼睛紅紅的做樣子。兩條溝後,郡守的女兒吐了出來,給文臻準備的淡鹽水拿來給她漱了口,之後也就是一朵做樣子的嬌花,連鋤頭都是寒鴉幫她拖著的;三條溝後,還想死撐著的白林的女兒哭著被採桑寒鴉架著往溝外走,卻連眼淚都哭不出來,文臻看她臉色不好,親自給她餵了一顆葯,白林站在幾丈外,礙於身份和立場不能過去,袖子里一雙拳頭攥得死緊,又轉頭暗昧不明地看了燕絕一眼。

不僅是他,那位大儒,那位頗有地位的富商,暗中看燕絕的眼神,都很是不善。

君莫曉在一邊旁觀原本有些心急,此刻忽然明了文臻的用意——燕絕在湖州這些日子的折騰,得罪的多半是百姓,官員士紳士子階層他倒多半籠絡著,但今日就扒個陰溝,就得罪完了。

咱們家刺史大人的坑,那真叫個遍地都是猝不及防。

只是不管怎樣,這樣的天氣里一個快要生產的孕婦干這樣的重活,君莫曉心中也極其不安,只盼著這活兒趕緊幹完,燕絕能夠不要再作妖。

好容易七條陰溝扒完,剩下的幾乎都是文臻寒鴉乾的活,百姓們一路跟著,眼看刺史大人當真將這極苦極累的活一肩擔了下來,眼神都親切了許多,這邊剛剛事畢,那邊百姓一擁而上,送瓜果的,送井水湃的汗巾的,扇風的,遮陽的,一張張笑臉十分誠懇熱切。

這真切的熱情看在燕絕眼裡,自然是十二萬分的不爽,想著為難一下這女人,結果倒便宜了她收買人心,不防人群中文臻含笑謝了百姓,一轉頭就對住了他:「本官不過做了分內的事,諸位鄉親不必謝我。定王殿下以皇子之尊,天潢貴胄,還要親自祭台禱告求雨呢,這才是體恤我湖州百姓疾苦的賢王啊。」

眾人轉頭,目光盯住了燕絕,燕絕表情一僵,這才想起了先前他用來套住文臻的話——尊貴的人親自挖溝才有效果,那麼尊貴的人親自求雨自然也更能取悅上蒼。

已經被架了上去,又看著文臻受愛戴,定王殿下此刻自然不會慫,冷哼一聲便起了身,奪過張鉞手中《龍祠告諸神禱雨書》,走上台去,燃香誦讀。

讀啊讀,讀啊讀。

怎麼也讀不完。

那一捲紙超出意料的長,不僅長,還佶屈聱牙,駢四儷六,典故遍地,用詞晦澀,他是皇子,早早開蒙,自然不是不學無術之輩,但讀這篇文也覺艱難,又怕露怯,只能調動全部精神,而烈日當空,高台無遮,眼前三柱青煙濃烈的香氣熏得本就開始干啞的喉嚨更加痛了,額頭上的汗滴下來,落在紙上,將那些蝌蚪似的墨跡洇得一團團,他瞪著那些字眼,覺得腦子嗡嗡發漲,越發認不得了。

然而不能不讀下去,不然傳到朝廷,堂堂皇子連一篇求雨書都讀不通順,父皇能把他發配到三千里外去。

蟬聲一陣緊似一陣,地面的塵灰一蓬蓬團起來,一點風都沒有,就那麼停在半空,也像下一瞬就能燃著了。

燕絕此刻終於感受到先前文臻她們扒陰溝的痛苦。

陰溝好歹還都在屋檐下呢!

文臻此刻坐在樹蔭下,吃著西瓜,扇著風,聽著禱文,帶著笑。

《龍祠告諸神禱雨書》,全文一萬六千餘字。

張鉞大概想到了可能會要她去求雨,便提前備了長長的祭文,準備拖延到太陽下山,好讓她再上台時不至於那麼炎熱。

她先前眼睛一瞄就看出了大概字數。

君子報仇,一刻鐘都嫌晚。

……

好容易燕絕讀完下台,連最後的香都沒點,背心的汗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已經結出了一圈鹽漬。

文臻看他臉色蒼白,快要中暑的模樣,趕緊命人給他補水扇風——可不能現在就倒,還需要他繼續作妖呢!

燕絕下台,本想如此辛苦,好歹也能撈個百姓們的愛戴眼神平衡一下心態,結果環顧一圈,愕然問:「人呢?都去哪了?」

「哦,殿下,是這樣。晚飯時間到了,大家都去吃晚飯了,吃完回來才有力氣再繼續啊。」

文臻話音未落,遠處就有一個婦人大抵在喊她貪玩的小子:「強子!強子!趕緊家來吃飯!作死啦,聽什麼耽誤到現在!」然後一個尖利的童音氣喘吁吁地回「就來,就來,不聽啦,結結巴巴的,還沒俺們隔壁賣草鞋的劉老夫子讀得好咧!」

燕絕:「……」

定王殿下一屁股跌進了椅子里,撫著胸口。

這回真中暑了……

……

等到定王殿下中暑了,所有人吃完晚飯又趕了回來,日頭也下去了許多,沒那麼熱了,文臻才悠悠走上前,將定王忘記再點的香點燃,捧在手中,誠心禱告。

她的禱詞不長,遠遠不如張鉞的那篇文采華茂,但情辭深切,角度十分豐富離奇,先是常規的談久旱無雨百姓之苦「三月不雨,千里之民賴以為生者盪析不存,無以為食,老弱者輾轉呼號而亡,少壯者奔徙以為盜賊……」又談神與子民的依附相存關係,「……國以民為本,神以民為依,湖州之民皆神之赤子也,慈母豈忍赤子之迫於困窘乎?」再按照常規,自貶自責,攬罪自身,以求救民,「……惟身多罪,斯民何辜!刑政之愆,某身是當;勿虐我民,亦孔之傷!」然後話鋒一轉,罵完自己開始罵老天,「……夫修缺政以保民者,刺史之責也;降甘霖以濟萬民者,神之責也;風雨不時,麥菽不生,豈唯吾曹之罪哉?諸神亦不得辭其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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