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百零一章 碩鼠與黃雀

大火里,那個被拎住往火海里沖的主事,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沒想到四周雖然灼熱非常,那火卻沒能燒到自己身上。

再低頭看蒙住自己頭臉的布,黑中透銀,火焰不斷舔到布料,卻不能留下痕迹。

他心知這是遇上寶貝了,對對方拿出這樣千金不換的寶貝來救自己大為感激,就著被拎著的姿勢勉力抬頭想要感謝對方,對方卻忽然穿過一道火焰,劇烈的炙熱撲頭蓋臉而來,他連呼吸都被窒住,更別提說話了。

等到他醒過神來,發現已經穿過火海上了高牆,而身後還有人也被拎著闖過火勢越來越烈的豐寶倉,他依稀認出對方是這次帶隊的倉部郎中,再往後還有幾個同僚,但明顯沒了他先前用以防火的寶物,被拖拽著硬往火海里闖,發出大聲的慘叫。

他在牆頭看得著急,連忙求身邊的黑衣人:「壯士!壯士!求求您趕緊去救我那幾位同僚吧!」又急忙脫下自己的防火衣,想要扔下去給同僚。

防火衣剛落下便被一隻手抄住,他茫然盯著那隻修長雪白的手,手的主人聲音溫和低沉,平靜地道:「我的寶物,誰允許你亂扔的?」

這人態度慈和,語氣卻有種自然的凌然感,彷彿那種尊貴優越並非故意,卻與生俱來,倉部主事忽然覺得這語氣有點熟悉,忍不住疑惑地盯著這人看,卻忽然又被底下的動靜吸引了目光,看見有人從第二進院子里追了出來,好像是刺史大人的人,呼叫那幾位倉部主事趕緊回來,那幾位倉部主事有人猶豫了,想要回去,卻被帶他們出來的黑衣人有意無意按住。

倉部主事驚道:「這位大人,你的手下為何不放人?這時候不放人會要人命的啊!還請您下令……」

他還沒說話,身邊的男子聲音更加慈和地打斷了他的話:「怎麼忽然就稱呼我大人了?」

倉部主事一怔,其實他緊迫之下沒多思考,這個稱呼順口而出,但此刻對方這樣問起,他忽然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一抬眼,看見對方眼神,冷月星空大火之間那雙看似慈憫卻又無情的眼眸,忽然便令他生了一身冷汗。

他猛然驚覺,如果自己答錯了,也許這座高牆之下,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他也算有急智,愕然道:「大人是對長者的敬稱。您有護衛,想必地位不低,且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要尊敬您。」

男子凝視著他,片刻似乎笑了一下,偏過頭,倉部主事鬆一口氣,低頭一看,卻正看見那幾位同僚最終還是拒絕了刺史大人屬下的呼喚,跟著黑衣人向內闖,然而那幾個黑衣人卻在火勢變猛的那一刻,飛身而起,將幾個同僚留在了火海里!

倉部主事驚呼出聲。

刺史大人那些屬下似乎也急了,有人在往頭上潑水,想要衝進去救人,但很快就被大火逼回,已經來不及了。

火光里人影扭曲掙扎,慘呼聲射入耳膜,撕心裂肺,倉部主事霍然回首,想要質問身邊人,卻聽那人笑道:「行了,滾下去罷。」

然後他就被推了下去!

幸虧高牆之下是一片厚軟的草地,最近大旱,草和灌木長得茂盛,托住了他,他骨碌碌一路往下滾,漸漸抵消了衝力,滾到坡下時踉蹌起身,心中一懷焦灼和疑惑,也不辨方向,就向著官道猛衝,起身時似乎看見另一個方向也有人滾了下來,他猜測應該是那位上司郎中,然而郎中卻沒像他一樣往湖州城內的方向跑,而是往出城的方向踉蹌而去。

主事猶豫了一下,他也知道這時候回湖州城也是冒險,但是今夜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如何能不告知天下?最起碼定王殿下還在城中啊。

想到定王殿下時,他忽然便看見前方的親王儀仗。

主事大喜,急忙撲了過去,一邊高舉著自己度支倉部主事的令牌。

「定王殿下,下官陳城,有驚天大案要向您舉告!」

轎簾一掀,眼圈一圈青黑,明顯睡眠不足,卻精神奕奕的定王燕絕,笑吟吟探出頭來,用充滿期待和鼓勵的語氣道:「好的,來吧,本王正等著呢!」

……

豐寶倉內,剛才衝去第一進院子里救人的文臻的護衛,都退了回來,向文臻稟報了方才發生的情形。

此時第二進院子里火頭也已經起來,文臻的護衛射出長槍,撞開一間著火的倉房,就看見裡頭火勢連綿,所謂的間隔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文臻眯起眼睛,凝視了一會,片刻道:「那間隔的土牆,根本就不是土牆,是紙中間塞了草做的牆,做得極為巧妙,再加上倉房光線昏暗,瞞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文臻上次來視察,寒鴉沒來,文臻的眼睛雖然能見微末,但卻不能透視,自然也不能看出這牆的貓膩。

眾人恍然大悟,這才明白何以這火躥得如此之快,原來防火牆竟然是起火牆。只是倉房的牆這麼多,全部改成假牆是不小的工程,這是之前就有的,還是最近才做的手腳?

那幾個被攔下的倉部主事厲聲道:「刺史大人,你竟然連倉房隔牆都作假!」

文臻手一攤:「然後呢?就為了燒死我自己?」

幾人語塞,隨即又有人恨恨道:「焉知不是你盤剝迫害倉監過重,他為抗爭報復所為!不過文大人,今日這火,豐寶倉付之一炬,你項上人頭必定不保,我等倒也不必和你多費口舌了!」

「是的呢。」文臻道,「雖然我必死無疑,但有諸位陪葬,倒也值得。」

幾位主事:「……」

都說宜王殿下東堂第一難纏,這位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久了也被傳染得一臉夫妻相了?

寒鴉難得有點焦灼地走過來,道:「大人,找過了,四面都無出口,我們護您從高牆攀援出去!」

文臻沒動,負手立在場中,火光烤得她臉色嫣紅,躍動的焰苗如魅影在她瞳仁里妖舞,她望著那些穀倉在大火中不斷傾倒、消失、化為灰燼,喃喃地道:「我還是很憤怒啊……」

弄一堆假糧食,弄一件假案件,然後當著她的面殺人,當著她的面燒盡豐寶倉,這真是絕戶計啊。

寒鴉看著火焰漸漸逼近,急道:「大人!」

文臻吸一口氣,轉頭,在庭院中走了幾步,庭院設置得四面低中間高,以方便排水,她走到最高處的一處井台石磨前,左轉三圈,右轉三圈,最後伸拳一抵,軋軋幾聲響動,石磨移動,地面出現一個黝黑的開口。

文臻站在地道入口,對那幾個主事手一伸,笑道:「既然要陪葬,自然要選處好墓穴,怎麼樣,敢不敢隨我下去瞧瞧?」

張鉞和蘇訓已經快步上前,蘇訓牢記著「危險地帶護衛先查探」的教訓,張鉞牢記著「男人要護在女人之先。」倒是寒鴉,最先反應過來這是什麼地方,先去推文臻:「大人快下去!」

那倆男人再次齊齊反應過來,慌忙讓開。

文臻也不客氣,雖然應該讓客人先脫險,但想來客人是不敢先下去的。

她當先進入,這地道有階梯,細心的寒鴉發現,從磨損來看,不像是新建的。一行人下去的時候,有響亮的回聲傳來,可見下頭空曠。

當眾人都腳踏實地的時候,都嗅見了屬於糧食的淡淡谷香。

「嚓」一聲,燈火一亮,眾人都看見了眼前的場景。

一時震撼無言。

眼前居然是一個巨大的廣場,格局和地面上竟然幾乎一模一樣,四周也是一間一間的倉房,也是一座一座的穀倉,乍一看險些讓人以為上面的糧庫搬下來了,然而下面的空間比上面還要巨大,讓人驚嘆龐大的豐寶倉地下,竟然還藏著如此玄機。

這明顯已經不是地道密室,而是真正的豐寶倉!

真正的豐寶倉,竟然是個地下糧倉!

地下糧倉對糧食的封存要求一向更高,倉部幾個老堂官一時也忘記了一切,上前一步,先去封存糧食的穀倉那邊去摸,走近去看才發現那些穀倉和上頭還是不一樣的,基本上是一個個的窖坑,有人蹲下身摸了摸窖壁,用小刀割開一點看看,驚嘆道:「果然是席子夾糠法!」

張鉞便好學地請教這是何法,那老堂官很有些激動,和他科普道這是地下糧窖隔濕保溫的妙法之一。挖好窖坑儲糧,窖坑先用火烘乾,然後用草木灰鋪平窖底,再鋪木板,木板上鋪席子,席子上墊一層谷糠,再鋪一層席子。窖壁也這樣處理,才能保證整個糧窖如同一個巨大的保溫去濕的罐子,好好保存住糧食。

老主事連連驚嘆,說設計這糧窖的人一定是此中高手,文臻不知怎的便想到了唐羨之。感覺這麼務實的舉措,像是仙氣飄飄的唐五的手筆,又覺得這個聯想真是詭異,忍不住嘆了口氣。

張鉞卻把崇拜驚嘆的眼神轉向文臻了:「大人,您又是如何猜到這地下別有洞天的?」

「還是和小葉村的見聞有關,正如先前我問你,如果真的有部分縣鎮趕在我來之前又收了一波春賦,而豐寶倉已經滿倉,那麼那些糧儲存在哪裡?再者,如果之前多少年,湖州賦稅一直三倍徵收,那許多糧食在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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