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百八十五章 殿下的撐腰方式

學生們羞得無地自容。

「確實生僻了些。」刺史大人溫和的聲音響起,「並沒有載入文選之中,流傳也不算廣,也就是在李鏡的《長安御覽》,司馬鎮的《說文》,董期天的《韻府雜類》等寥寥幾本中有記載罷了。」

張鉞卻道:「卻也不算隱僻,最初出現於《匯賦》之中,乃前朝南靖修亦《污卮說》所出。雖不入經論總書,但學習詞章者於這幾本書都應有所涉獵才是。」

燕綏淡淡道:「修亦有珍愛琉璃杯,無意中為幼子取去玩耍,不慎失落污穢之中,本來冰清玉潔、剔透珍貴之物,為那塵俗污垢所染,難復光華,引為憾事。」

底下士子們此刻都已經聽懂了這個題目的意思,都緊緊俯伏在塵埃中,連呼吸都不敢大了,生怕激起了塵土,自己就要成了那隻倒霉的琉璃杯,或者在殿下眼裡,自己等人,就是那污了琉璃杯的污穢塵土。

刺史大人在殿下心中,則是那隻晶瑩剔透的寶貝琉璃杯,如今卻被他們的污言穢語給染了垢,殿下心中的惱恨,此刻便如這看似從容實則陰冷的氣氛,沉沉地壓在他們頭上。

隨即聽見殿下輕笑道:「修心立德,珍攝自身。莫要做了污卮,莫要做那污卮的垢,更莫要污了別人的卮——望與諸君共勉。」

眾人齊齊磕頭:「謹遵殿下教誨!」

燕綏對文臻道:「聽聞州學學子廣場事迹,本王還以為朝廷又能多一批才學與風骨兼具的諍臣。不然哪能有這般能量?卻沒想才學不知污卮,風骨裡頭撐著竹竿。再如此做派,怕要耽誤你湖州秋闈取士。」

「請殿下指教。」

「做人不可不謙虛,亦不可太謙虛。刺史大人給他們出幾道題吧,什麼時候做出來,什麼時候才可踏足州學廣場,一輩子做不出來,這輩子就繞著廣場走。」

文臻笑,心想你就是和廣場過不去了是吧?你今天就是存心要把這些士子的臉扇腫是吧?

先用商醉蟬打掉他們的自矜,再用冷僻典故扇走他們的自負,最後還不放過,非逼他們一輩子自卑不可。

「那就一詩一對聯吧。要求不高,對聯能對出來。詩,比我強就行。」

眾人臉上一喜,灼灼寫著「比你強沒問題!」文臻瞧著,嘴角一翹。

杠精們,等著瞧。

雖然抄襲詩詞很狗血,但是燕綏為她苦心搬了這麼高的梯子,一心為她撐臉面,不灑一回實在也對不住他。

此刻忽然下起了濛濛細雨,天色也將暗,文臻一指煙雨朦朧里的湖邊楊柳,道:「對聯很簡單:煙鎖池塘柳。」

眾人聽著,面色一喜,第一反應,確實簡單!

再一深想,臉色大變。

煙鎖池塘柳,金土水火土,五行俱全!要想對上,也得對五行,卻往哪裡尋去?

文臻微笑。

千古絕對,你們慢慢對哈。

燕綏回頭一瞥,正看見文臻唇角那看似甜蜜溫和其實狡黠如狐狸的笑意。

他眼底也掠過笑意,再看一眼她身邊一直關注她一舉一動,見她笑也在笑的張鉞,和一直微微低著頭,戴著面具的蘇訓,眼皮微微一垂。

刺史大人真風流吶。

「至於詩嘛——」文臻也不等那些失色的士子對出對聯,短時間內不可能對得出的,採桑遞過她的專用小傘,她撐開,罩在燕綏頭上,十分狗腿地笑一笑,目光越過濛濛雨幕,看向草地邊緣一朵被雨打濕的小花,那花淺淺的黃色,因承了雨水而顯得色澤明麗,邊緣厚厚墜著一滴雨露,光芒流轉宛如水晶花。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湖州城。」

四面鴉雀無聲。

文臻心中默念,杜甫,春夜喜雨。借詩一用,詩聖千古。

一隻手輕輕接過傘柄,傘挪到了她的頭上,文臻轉眼,便看見燕綏已經起身,閑閑散散坐在椅子扶手上,兩條長腿長長地伸出去,一隻手拿著傘柄,也沒看她,只給她一個輪廓精緻鮮明的側面。

此時場上靜得落針可聞,里里外外數千人無人說話動作,也無人奔走呼叫避那淅瀝春雨,都仰頭看那眾人之中,高頎男子微微斜身,靠著椅子,打著傘,姿態閑適,女子立在他身後,只到他肩膀過一點,兩人並沒有對視,都微微側著臉,目光透過透明雨幕,像看著這寂寥春夜,悄然喜雨,野路茫茫,江船燈明,一夜之後花重城濕,天光將山水擦亮。

無人說話,怕驚破這一霎因雨、因詩、因那一對人兒,而於所有人心中生出的無限對於美和和諧的感應。

良久,才有人長長吁氣,道:「真美。」

也不知是說詩美,還是人美。

說話的是沈全期。

燕綏還在為文臻打傘,轉過臉來,看著他,道:「不學無術,賤役出身,以色侍人,不堪高位,嗯?」

沈全期臉色紫漲,俯首於地一言不發。

燕綏將傘給文臻,坐下來,微微俯身,玉棍敲敲對方腦袋,笑道:「知道本王最不滿意你們哪一點嗎?」

沈全期愕然抬起一張滿是羞愧之色的臉。

「造謠都不造準確些。」燕綏搖頭,「什麼以色侍人,什麼攀附皇子?我倒希望她攀附我來著,但這不是還沒追上嗎!」

沈全期聽著這一句,才恍然驚覺蹴鞠場上那位玩球高手是誰。

「以色侍人?」燕綏將臉湊近沈全期,笑道,「我和她,到底誰才算那個『色』啊?」

眾人:「……」

啊不,殿下,您這撐腰方式我們真是沒眼看。

燕綏施施然站起來,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文大人這般才智,你們今日也見著了。本王本就思之寤之,輾轉反側,求而不得,給你們這群人一陣亂嚼舌根,越發希望渺茫,卻叫本王如何不惱恨?」

轉身隨手將玉棍扔給採桑,道:「棍子給你。以後誰再說那些混賬話,給本王揍他,壞本王的事,打折了腿也不虧他。」

採桑接了玉棍在手,脆生生應:「謹遵王令!」

文臻倒有些怔怔的,沒想到燕綏竟然會當眾這麼說,這人性子疏淡中暗含桀驁,目下無塵從不折節,如今卻會為了她,築那高台送她上雲端,甚至不惜自貶,不惜暗示自己不配她,以此駁斥「攀附」流言。

感動之餘決定今晚一定要給他多做幾個菜!

還要洗乾淨抹香香把自己打包好送他床上!

她大姨媽不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懷孕的,但怎麼也該有五個月了,胎像已穩,更妙的是,她還沒顯懷。

真是老天爺憐我!

文臻一臉微笑雍容,刺史大人寶相莊嚴。誰看見她的臉,都會肅然起敬,覺得大人一定在憂國憂民,思考湖州民生大事。

只有燕綏瞟過一眼,精準地捕捉到某人眉梢眼角蕩漾的春意,還有雖然書呆卻也敏感的張鉞,看看燕綏,再看看文臻,默默地垂下了頭。

「時辰不早了,都散了吧。」燕綏起身,文臻很自然地微微踮起腳,將傘遮在他頭頂,燕綏也很自然地接過傘,傘並不大,一旁的湖州官員有人想要再送一把傘來,立刻就有好幾條手臂伸出來阻攔,有燕綏的人,也有文臻的人。

那兩人卻都不理會,撐著一把傘並肩走入雨幕中,淅瀝的雨落在山間繁密的林葉上,深青油綠的葉片蜿蜒下晶亮的水跡,一簇一簇的野花被雨淋得豐厚沉甸斑斕更盛,倒伏在微濕的靴尖,靴尖袍角因此便也染了淡淡暗香,夾雜著這春夜春雨淺淺的澀氣。

背景濃艷黯郁,那兩人一高一矮的背影卻因此分外鮮明和諧。眾人怔怔地看著人影遠去,像看見這一場春雨同樣無聲地潤入了大地里。

……

文臻和燕綏並沒有當眾雙雙把家還,在回城的道口旁,刺史大人率領湖州百官,將馬上要趕路回京的宜王殿下送上官道,便回了城。

回城之後文臻去了江湖撈自己的別業,早在她來之前,江湖撈就買下了周圍的民居,予以改建,圈定了一片安全不被打擾的府邸,從江湖撈的後門轉入,進入自己的三進小院,採桑正在月洞門那裡等她,見了她抿嘴一笑,文臻笑了笑,抬頭看見自己屋子亮起的燈火。

推開門,燕綏正坐在幾前,手中拈著幾朵玉蘭花,端詳著面前一隻敞口白瓷花瓶,似在考慮往哪插更美,玉蘭花豐厚如玉的花盤沉沉擱在同樣如玉的掌心,衣袖閑閑垂落,露一截精緻腕骨,燈光映在他修長指尖,宛若透明。

隨即他長眉一揚,狀似不經意地一插,整束花卻霎時便生動起來,玉蘭尊貴而杜鵑嬌美,薔薇粉嫩九里香顫顫巍巍,櫻花錯落有致點綴,花瓣上都瑩瑩閃爍著雨珠,更多幾分潤澤鮮活。燕綏將花瓶隨手一轉,微微抬眸,花枝間看過來的半張美人容顏,看得文臻呼吸一窒。

隨即她笑道:「以色侍人?」

燕綏抬起眼,淡淡道:「大人滿意否?」

文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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