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百七十六章 好戲連台

湖州全境內江湖撈有三家,湖州城內江湖撈只有一家,坐落在湖州城內落晶河邊,裝修得頗為精緻高雅,垂一串珊瑚似的紅燈籠,毫無火鍋店的煙火氣。

不過這幾日江湖撈的生意,簡直可以用煙火熏騰來形容,店裡從早到晚坐滿了人,從掌柜的到所有店小二,全部忙碌得腳下生風。

而且忙得也不僅僅是生意,吃飯的過程中,鬧事的,糾紛的,打架的,挑釁的,事端不絕,輕則攪亂店堂,重則鬧上公堂,鬧上公堂也絕沒有事,誰都知道這是刺史大人的產業,鬧事的都會被當眾驅逐,但掌柜店員難免要一趟趟跑衙門,一趟趟和客人解釋,里里外外,各種雜事,人手緊缺,連剛剛趕到湖州的君莫曉,都不得不親自上陣開始抹桌子。

歷來三問書屋都開在江湖撈隔壁,三問書屋的書生們也在店裡幫忙,君莫曉在和一個書生咬耳朵:「小紀,你說,這湖州怎麼回事,一直是這樣的么?不大對勁兒啊。」

那個姓紀的書生苦笑道:「君姑娘,往日自然不是這樣的。但自從刺史大人要任職湖州以來,就這樣了。」

「我就不明白了。這皮裡陽秋的是要做啥?按說刺史大人的產業,該巴結著才是。可瞧著這生意是熱鬧了,熱鬧里卻又藏著兇險一樣。」

「君姑娘是明眼人。他們就是明著不敢做對,暗地裡下著絆。江湖撈這裡還好,就是找些茬子,把人絆著,讓人生意做不安生。我們三問書屋,近日來的人越來越少,很多書生陸續得了推舉,要進州學了。而我們做出的文章詩詞,原本合作刊印的印社,現在也反悔了,不再給我們刊印文冊。買我們詩詞文章的百姓,據說也會被偷偷截下威嚇,所以現在也沒有人敢買我們的詩詞文章了。各處的酒樓茶樓也得了私下警告,不允許傳唱我們的曲子詞賦。」

「這好像是在……消散我們刺史大人私下的力量?他們想要幹什麼……哎,好,加湯!不是,您這好像一刻鐘已經加了三次湯了吧?沒必要這樣加吧?您把火關小一點不成嗎?哎您怎麼這樣呢……」

「……哎哎客官您別生氣您別生氣,這就加這就加,是是是您想怎麼加就怎麼加,您想什麼火就什麼火……是是是客人最大……不不不,刺史大人是刺史大人,江湖撈是江湖撈,江湖撈絕不敢因為刺史大人就怠慢客人……您言重了言重了……這樣,小店給您再贈送一盤上好眉腰肉以示歉意……您慢用您慢用……」

……

此時,文臻已經到了湖州城門側門處排隊。

能不動聲色混進湖州最好,昨晚在岱縣吃飯的時候,她已經命冷鶯隱身進了岱縣縣令的書房,拿到了幾分普通百姓臨時進湖州的路引。

眼看隊伍將要排到她。

正門處的彩樓正在簪花。

城門遠處有座土丘,土丘上有人在觀花。一人衣裳如雪,輕輕咳嗽。一人寬袍大袖,腕間一串石珠顆顆圓潤,細看來卻處處光澤幽微,那是以芥子術刻就經文萬千,每顆石珠上都是一幅名筆經義。

他輕輕捻著那石珠,也像捻著這世間道德大義都在指尖。

聽著那白衣人咳嗽聲聲空洞,他搖頭嘆息,「何苦來。」

白衣人只笑不語。

「明明有機會一擊斃之,卻偏要婦人之仁。」

白衣人搖頭:「不能。她那隻蠱蟲護主。如果我真對她下殺手,那隻蠱王會拚命,拚命的後果我難以預料,我不能冒這個險。」

「但你也並不很想殺她。」

「為什麼一定要殺她呢?是怕了她還是怎的?她的存在,多有趣啊。你看過女別駕嗎?你見過女刺史嗎?你想像過女性能立在朝堂中央弄潮,和這世間男兒爭霸嗎?如果她能,為什麼不瞧瞧她能走到哪一步呢?如果她不能,看她最後不得不心服口服認輸,那也很愉悅啊。」白衣人笑起來,「當然,如果她能令我輸,我一樣是很愉悅的。」

寬袍人搖搖頭,轉身走下山坡,「你予她一世寬容,她送你一身病痛。」

他轉身時一彈指,咻地一聲石子彈射,遠處彩樓之上,正在掛一朵碩大絹布牡丹的一個匠人應聲跌落。

那位置,正跌向文臻方向。

驚呼聲起,山坡上兩人頭也不回走下山去。

城門前,文臻一抬頭,就看見匠人不斷放大的驚恐的臉和手舞足蹈的四肢。

心中不由嘆了口氣。

她身子一扭,已經側身滑出人群,雙拳一抬,咚地一聲悶響,頂住了俯衝而下的軀體,向前蹬蹬蹬幾步,順勢一甩,衣袂翻花般團團一轉,那偌大的軀體也在她頭頂輕巧地被顛了個圈兒,將全部剩下的衝力都抵消,輕飄飄地旋了出去,正落在正門前的紅毯上。

四面靜了一靜,隨即驚天喝彩聲響起。

黃青松本來被掉落的人驚得站起,隨即又一喜,看見有人衝出來接住又有些失望,隨即又把失望掩住,幾番情緒反覆之後,他一眼看見了文臻。

隨即他一愣。

猛地從懷裡抽出一個紙捲來讀了讀。

文臻將人送上紅毯便轉身回到隊伍。她臉上戴了簡易的面具,倒也不覺得會被人一眼認出來。

不想身後忽然響起顛顛的腳步聲,有人喚道:「文大人!刺史大人!」

嘩然聲響,四面百姓齊齊向後退了一步,如見洪水猛獸。

文臻一僵,回頭,就見一個瘦削的官員站在身後,一臉諂媚的笑,眼神卻是不避不讓。

她指了指自己鼻子,笑:「我?刺史?」

黃青松恭恭敬敬作揖:「刺史大人既已駕臨,何必微服私訪?湖州官員百姓,俱翹首盼望玉駕已久。下官湖州治中黃青松,已經在城門口等待刺史大人數日,大人還是快請入城吧!」

他下垂的寬大袖口,垂落一份文書,文書上字跡清晰,赫然寫著文臻的相貌,身形,身長,發色,擅長武功……

文臻眼睛好,看得清楚,頓時知道,不承認也沒用了。

人家連她最細微的身高都研究過了,再加上她剛才出了手,她的武功,尤其是拳法,還滿特別的。

再說既然能弄出一個高墜逼她露面,自然能弄出第二個。

更何況這位黃治中說話也不懷好意,言下之意就是她故意要微服私訪,是要查湖州官民的錯漏之處?瞧旁邊百姓那個警惕戒備的眼神。

文臻向來性情如流水,擅長順勢而行,立即解下面具,轉身笑起來,「本不想擾民。也是見著這彩樓,被驚著了。我不過是陛下駕前一牛馬,前來湖州,願為百姓黎民躬耕。這剛剛踏上湖州土地,寸功未立,又是何德何能,敢當這紅毯鋪地,彩樓相迎?」

黃青松愣在當地。

四面鴉雀無聲。

一些人群中書生模樣的人,嘴裡喃喃著「陛下駕前一牛馬,願為黎民百姓躬耕。」眼睛越來越亮。

就連文臻自己也沒想到,自己化用魯迅先生「俯首甘為孺子牛」這一名句,投放在了這一封建時代,依舊瞬間閃光,令人人心中一震。

無他,還是這時代等級觀念濃厚,父母官名為父母,實則生殺予奪,凌駕於百姓一切生死與尊嚴之上,任何時候都不忘端著士大夫的高貴,肯自雲端俯下臉給一個親切的眼神便算是令百姓驚喜的恩賜,何曾又有人聽過這般謙恭懇切的就職表態?

以至於這句話竟在短短數月內便傳遍東堂,人人稱頌,之後成了傳奇人物文臻的經典名句之一,並因此得朝堂老臣們一致讚賞,也因此引起了一些爭議。至於百世流芳,後世常為心懷百姓之有德才學之士援引類比,這些都是後話了。

只是此刻這句話出口,百姓們神色便緩和許多,眾人有些驚異地看著文臻,那個剛剛獲救的男子遙遙對著文臻磕頭。

黃青松的臉色卻不那麼好看了,一邊對身後屬官使了個眼色,一邊乾笑著伸手對文臻一引,「那麼,刺史大人請。」

文臻看了他一眼。

自己是刺史,既然到了,全城官員都該來迎接才是,但是這位治中卻根本不提通知全城官員的事,就這麼急迫地要她進城,看來,城內還有好戲等著自己吧。

「百姓們都有營生要做,擠在側門未免耽誤,既如此,便和本官一起走正門吧。」她伸手一揮,「開正門。」

城門軋軋開啟,百姓們歡喜地湧上紅毯,黃青松也未阻止,在她身側道:「大人,刺史府邸還在修葺中,可能暫時還住不得人。別駕大人為您準備了驛館,或者您想去看看您的江湖撈?」

「那就去看看江湖撈吧。」

……

州學前,士子們憤怒的呼聲越發高昂。

驛館裡,蔣鑫終於擺脫連日來湖州官員對自己的糾纏,快步向州學廣場而去。

……

江湖撈內。

紀書生手腳並用把君莫曉按在了櫃檯之後,看著熙熙攘攘的廳堂,一番爭執過後,君莫曉眼睛發直,道:「娘哎,這湖州人氏,怎麼比天京大老爺們還難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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