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百六十三章 冀北風雲

和步湛談判完,文臻燕綏當晚就離開了華昌王封地境內,步湛並未相送,也未阻攔,內心裡大抵也是希望這對瘟神早滾早好。文臻於晨曦中回望平安城的城門時,心中卻湧起淡淡的惆悵。

步湛當初也勉強算是個朋友呢。

可是權謀場上人人為籌子,到哪去尋那幾分真情。

再次起行,一路向北。

那一日他們見華昌王郡厲兵秣馬。

那一日他們見無數光頭寬袍人,赤足行走於人世間,於貧苦人群中佈道,天語之音在唇齒間喃喃傳播,昔日鐵血公主的輝光餘音未散。

那一日在堯國和大燕界關之前,他們於遙遠山坡之上駐足,終得見堯國昔年的傳奇女子,見她於城關之前被拒,起高台,奏名琴,架柴薪,舉火自焚。

聽見那一曲可動天地,錚錚瑟瑟,並無末路之音,倒像是戰歌起調盡豪音。

看見那一蓬烈火連接天地,燃盡紅雲。

看見那女子最後的死士懷揣她的骨灰,一路闖關,踏著同伴和敵人的屍首血肉,也灑著自己的血肉,最終踏上界關城牆,在被砍成肉泥之前,將那蓬骨灰撒於堯國城下。

看見城下被堵在門內的萬千百姓,瘋了一樣仰首呼喊,跳躍,張開雙手,像迎接最後的夢想和希望一般,接著那雪花般灑落的骨灰。

看見人群中那些寬袍光頭人一聲哀呼,無數人的怒火和哀慟便被瞬間點燃,那些沾著骨灰的手,抓起了身邊一切可以作為武器的物件,殺向了自己的城門和自己的兵。

看見堯國因一人,一霎變天,一霎亂起。

那一日文臻久久不能言,抓緊了身邊燕綏的胳膊,她生於太平現世,落地東堂雖多磨折卻也享盡榮華,未曾見亂世如此。

像看見一場大夢於眼前崩塌,滿世界蓬散火山亂灰,灰燼里遍埋白骨。

這一刻她明白了燕綏用盡心計消耗世家,不願打仗的初衷。戰爭殘酷如此,一旦那巨輪滾滾而動,人命便成了這世上最輕賤的數字。

是年冬,堯國原鎮國公主,大燕冀北成王妃,因堯國生亂,回國時在界關被阻被暗殺,公主登高台於萬民之前自焚,她留在堯國境內經營多年的天語遺民趁機煽動,堯國爆發內亂,徹底打亂了華昌王的部署,也破滅了華昌王的皇帝夢。鎮國公主以命墊就的白骨長路,最終將她唯一的愛子納蘭述,送上了堯國的皇座,而伴那霞間青鳥一般的明艷少年一路沐血而行,斬破人間魑魅魍魎風刀霜劍,抵達那雲端高位的,是文臻一直掛記在心的死黨君珂。

那是另一段傳奇了。

而此刻的文臻燕綏,親眼見證那一段傳奇的開端後,繼續向北,進入了大燕冀北境內,去尋那冀北名醫柳家。

冀北此時也已經生亂,冀北成王一家子幾乎都死了個乾淨,反叛的老二納蘭遷掌握了王府大權,接了王位,正忙著剷除異己斬草除根,所以一行人一路過來,並未遭遇太多盤查。

這一日進了天陽城,城南便是那名醫世家柳家,也就是方人和提過的,有可能找到解決燕綏遺毒問題的地方。

柳家很是氣派,整整一條長街都是柳家的宅院範圍,白牆黑瓦,十分醒目。最醒目的門口的牌坊,據說是本地父老為了感謝柳家出資共同建立,百姓的口碑就是最好的豐碑,文臻看見那牌坊的時候,心中不禁一松,感覺看見了希望。

燕綏卻皺了眉。

「怎麼?」

燕綏看了看牌坊,道:「牌坊這東西,一旦樹起來,可就真和碑一樣了。」

碑會越來越沉,壓住人的本性和慾望和許多屬於人類真實情緒的東西,直到讓人壓抑成了一個或者一群怪物。

兩人正要去敲門,卻聽見裡頭一陣喧鬧,隨即門忽然砰地打開,一大群人腳步雜沓地擁著一個老者出來,旁邊還有無數人跟著,亂七八糟地喊著父親,祖父,一個個神色惶急,顯然是出了什麼事。

旁邊一些百姓在看熱鬧,神情唏噓。

「怎麼了,今兒老太爺親自出馬了?」

「是啊,柳家人走馬燈一樣,王府去了十幾次了,都被攆出來了,一次比一次慘,最後去的柳家大少還被打了幾板子,據說王爺已經說了,柳家沽名釣譽,名不副實,連個普通毒傷都治不好,還敢坐擁如此名聲,該將牌坊拆了才好!」

「我倒是聽說,王府真正想要的是柳杏林出手,這是在逼著柳家找回柳杏林呢。」

「到哪找回?怎麼找回?當初家門前逐出柳杏林,咱們可是親眼看著的。柳家子我從小看著長大,看似性子軟和,其實骨頭硬著呢,人家現在那個名聲,犯得著還回來趟這個渾水嗎?」

「要我說,老爺子當初就是被人攛掇犯了倔,就不該把最出色的子弟逐出去,瞧瞧現在,後悔了吧?」

……

文臻聽了幾句,大概明白了也就走了開去。眼看人群簇擁的那個老者已經走近了,急忙上前去,還沒走兩步,一個青年粗暴地一搡,道:「走開走開!沒見有急事呢!」

文臻在他搡過來之前便輕巧地退了兩步,避免被他碰撞。畢竟如果她被碰了,這青年就要倒霉了,總不能還沒求醫,先折了人家子弟。

那青年也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一邊扶著老者匆匆上車,一邊狠狠道:「自今日起,柳家暫停接診,都明白了?」

四周轟然。燕綏忽然道:「明白了。柳家治不了王爺的毒傷,大抵快要被滅門了,諸位都趕緊散了吧,免得惹禍上身。」

這話一說,柳家人怒目而視,那正要上車的老者背一僵硬,緩緩回身看了燕綏文臻一眼,沉默片刻道:「諸位請莫聽我這孫兒胡說。柳家多年來承蒙鄉親父老厚愛,就醫之門永遠對鄉親父老敞開。」

眾人頓時鬆一口氣,紛紛讚揚老者高義柳家清正,又祝願老者此去順利。文臻呵呵一笑,心想大門對鄉親敞開,對外地人就不一定了是么?

眼看那老者上車往成王府去了,她總不能跟過去,便拉著燕綏,在附近吃了些當地小吃,大半個時辰後,那馬車又轆轆地回來了,跟隨回來的還有大批黑甲士兵。

那老者在牌坊前被扶了下來,臉色灰敗,顯然出師不利。而他們剛下車,那些黑甲士兵便涌了上去,二話不說,開始拆牌坊。

一邊拆一邊還高聲道:「傳成王殿下均令:柳氏實無醫術,沽名釣譽,有負大燕第一醫家之名,本王境內,不容如此欺世盜名之徒,著令立即拆除柳家牌坊,以儆效尤!」

高聲傳令里,柳家人大驚失色,撲上來阻攔哭嚎,被一個個拽開,四周百姓面露異色,議論紛紛,也有人搖頭嘆息,無聲走開。

那老者始終背對著拆牌坊的士兵,身軀微微顫抖,有子弟撲上來對他哭訴,他猛地將那男子踢開,怒道:「拆便拆!牌坊是治病掙來的,治不好便會被拆,有何怨尤!都起來!」

沒人聽他的,他那些先前簇擁在身邊的子弟,有的忙著阻攔拆牌坊,有的向士兵求情,有的縮在一邊,都把自家的老祖宗忘在一邊。好一會兒,才有兩個女子上前,一邊一個扶住了他,一個是個中年婦人,一個便是文臻。

柳老太爺看了一眼文臻,似乎已經沒有力氣說什麼了,垂頭讓她扶了進去。

燕綏自然也帶著護衛跟著,此刻也沒什麼人記得來攔他了。

到了堂屋坐定,柳老爺子神情怔怔的,好一會兒,噗地吐出一口烏血。

那婦人神色大變,急忙喚人來伺候,喊了半天卻無人,只好自己親自去安排。

文臻走上前,掏出一顆丸藥,也不等老頭子拒絕,塞進了他嘴裡。燕綏伸手在老頭後背一拍,助他吃藥緩氣。好一會兒,柳老太爺緩過勁來,看了兩人一眼,苦笑道:「兩位有如此好葯,想必身份非富即貴,又何必來尋老夫?」

「醫者尚不自醫。便是有再多好葯,也只能治治老爺子的氣沖血淤之症。」文臻笑眯眯一指燕綏,「老爺子,給把個脈?」

柳老爺子也沒拒絕,按上燕綏腕脈,文臻看著老者剛刻的眉目,想著之前一直聽說柳家老太爺性情嚴厲,如今看著倒也不至於。

柳老爺子把了一陣脈,又換手,來回幾次,半晌搖頭道:「閣下這病,恕老夫治不了。」

燕綏無所謂地一笑。

文臻心一沉,隨即吸口氣,道:「治不了?治不好?」

「治不了。」

燕綏起身,點頭示意叨擾,拉著文臻便要走,文臻坐著不動,盯著柳老爺子,道:「是治不了,不是治不好。說明老先生對這病心中有章程,只是有礙難之處。這礙難之處,老先生不妨提出來,我們共同解決。老先生放心,不管成功與否,我都承老先生的情,老先生但有什麼要求,儘管提便是。」

柳老爺子微微一怔,看文臻一眼,隨即道:「姑娘當真聰慧。不是老夫心如鐵石,而是這病要治,實在是難。還有可能給我柳家帶來災禍,姑娘也看見了,柳家如今落到這樣的境地,自身難保,何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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