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百九十八章 曾幾時月下花前

如果從五峰山最高的藏銳峰看下去,可以看見官道之外,還有無數小道,阡陌纖細,縱橫在蒼黃的大地上。

那些小道或極細如羊腸,或者歪曲彎扭看得人眼睛發花,或者顏色斑駁一看就知道全是坑,總之都不是正常人會選擇的道路。

但如果此刻有眼力極好的人俯視,可以看見那條細如羊腸的道路上,有十幾騎如飛蟻一般,頭尾相接,眨眼便越過長長的路途。

那速度實在驚人,馬蹄刨起的煙塵沙土,撲撲地打在兩邊的草葉上,再被疾速駛過的馬腿撥動,撲撲地又掃回騎士的袍子上。

中文是語言護衛中,騎術最強的一個,但是他此刻覺得自己像一隻累得吐舌頭的狗,明明跑出了瘋子的氣勢,前面的肉骨頭還是越來越遠。

肉骨頭自然是他家主子殿下。

宜王殿下尊榮貴重,宜王殿下目下無塵,宜王殿下萬事不理,宜王殿下叱吒朝堂。

在眾人的心目中,宜王殿下無論是哪一款,總之都不會是急若星火的那一款。

中文一邊拚命揮鞭,一邊搖頭。

世人想像不到的,他已經見過兩次,兩次都是為了文大人。

真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中文的目光落在燕綏染滿灰塵污跡的袍角上,沒敢提醒他換衣裳,只大叫:「殿下!前頭拐出去就有茶亭,去喝杯茶吃點東西吧!你昨天到現在還沒吃上口熱的呢!」

前頭燕綏沒回答,只伸出一隻手,中文嘆口氣,抬手把乾糧袋子扔過去,被燕綏精準地接住。

乾糧袋子里是牛肉乾和杏脯,還有耐放的金絲橘糕以及紙袋封裝好的小米油炸鍋巴。還不厭其煩分成一小袋一小袋,方便取食,一看這般匠心巧用,便知道都是文臻親手製作的給燕綏的零食,文臻出品,自然不是尋常乾糧可比,但饒是如此,在這塵土特別大的小道上坐在馬上吃乾糧,依舊不會是好的享受。

尤其對於墊十層墊子都會嫌墊子下一顆蠶豆硌腰的殿下來說,簡直可以說曠世難逢的艱苦。

於是一向跟著殿下享受的護衛,此刻也只能默默在後頭干啃鍋盔。

十數騎風一般卷過。

前頭岔道大路上,茶亭里,幾個面白無須的男子,焦灼地在茶亭轉來轉去,不住地向來路張望。

一人道:「太子殿下讓我們提前在各個休憩點等待,可宜王殿下如何現在還不來?」

一人道:「莫不是走了小路?」

另一人斷然道:「沒可能!宜王殿下那個人,講究享受令人髮指,這周邊回五峰山的小道是有,一條極窄極臟,一條繞路,一條滿是陷坑淤泥,無論哪條,宜王殿下都不可能走!也許是被太子殿下派人追上了?咱們且先等著!」

先前那人道:「若是殿下不肯隨我們回京呢?」

還是最後那人,冷笑一聲,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後黑壓壓的軍士,道:「這許多人幹什麼吃的?」

「可若……若殿下還是不理呢……」

那人古怪地笑笑,沒有回答。

不知道宜王殿下看了給他的那份聖旨沒有。

今年以來,東堂和南齊相交海域頻頻發生摩擦,大皇子領東堂海軍駐守海峽,幾次小型交戰後,發現對方總能搶得先機,懷疑軍中有姦細,經過一番清查,目前的幾個懷疑對象,都和季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季家季懷慶跟隨大皇子在沿海效力多年,難免要培植一批親信,季懷慶在烏海之上被燕綏陰了一道,被庶長子季懷遠反水斷了雙腿,之後季懷遠接替了季懷慶的一切,包括這水軍中的暗中勢力。

大皇子查出的這幾個可能和敵國勾連的水軍將領,果然也和天京有著秘密的往來,最後的指向也是宜王燕綏,而關於燕綏當初在烏海之上,策反季懷遠的種種行為,也早已秘密報上了朝廷和陛下的案頭。

這是叛國重罪,朝廷自然要立即宣召宜王殿下入京,而按照規矩,殿下一旦接到這旨意,一秒鐘也不能耽誤。

現在殿下接了旨,卻沒有當眾開啟,太子也就沒有了強硬令他立即回京的機會,但太子對燕綏的行事也心中有數,特地提前命人等候在回五峰山的各處必經之處。只要一處能逮到燕綏,無論他跟隨回京還是抗旨不從,總歸都是太子的勝利。

那內侍想著攔截到宜王殿下,太子許諾的厚賜,忍不住唇角一勾,意味深長地道:「便是殿下沒從這兒走也無妨,終究,他是到不了五峰山的。」

……

君莫曉也帶著聞近檀在山路上賓士。

采雲採桑已經送出了山。聞近檀不和文臻浪費時間糾結,爽快答應下山,由那個吃了毒藥的嘍啰背著,一路遇上刺客和軍隊就一手指天,果然安然下山,但是走到半路,聞近檀便堅持從那人背上下來,換了采雲被背著。

君莫曉一路護送,在接近山下的時候,將那倒霉蛋打昏,命采雲採桑藏在山腳下一處隱蔽的暗哨山洞,那裡已經被刺客掃蕩過,不會再來看第二次。

采雲採桑躲在滿是血跡和屍體的山洞裡,等待著危機過去,君莫曉則和聞近檀返回山上。

文臻這倆閨蜜,從來都沒打算去通知燕綏。文臻滿心想著要他避開危險,兩位閨蜜卻認為,男人這時候不用,那要他何用?

宜王殿下平日里懶惰傲嬌,吃小臻的喝小臻的睡覺都恨不得把小臻當抱枕,難得有他出力的機會,憑什麼置身事外?

兩人連商量都沒有,也沒對文臻表露這種危險的個人想法,很乾脆地折回山上。

「我們去哪裡?去幫小臻嗎?」君莫曉拉著聞近檀的手在山間穿行,時不時避過那些從草叢裡滾出來的頭顱。

「是。不過不是去飛流峰。」聞近檀呆在文臻身邊日久,也練出了免疫力,面不改色地道,「我們去燧峰後山,從山道走。」

「為什麼?」

聞近檀沒有立即回答。

她眼底浮現飛流峰平台上的小院,小院前的食堂,食堂邊的水磨。

水磨邊的她……和他。

很少有人知道,那些食堂每天早晨的豆漿,需要前一天夜裡的水磨長期緩緩碾磨,而她向來多慮少眠,難眠的寂夜裡,緩緩推著石磨,看著那鮮嫩的黃豆被輕輕擠壓、破裂、滲出潔白的液體,順著青黑色的石磨溝渠奔流,心間的舊事和寂寥,彷彿也在這樣花影亂搖的春夜裡,無聲無息破了。

一開始,她一個人推磨。

後來,亂搖的花影里,有一個人看她推磨。

再後來,那個站在春夜花影里的人,走出來,幫她推磨。

一開始,她警惕他的存在。

後來,她習慣他的存在。

再後來,她會在他推磨的時候,默默遞上汗巾。

那些潔白的液體緩緩流下石磨,時光在那一刻被拉長,山間的月色總是罩著嵐氣,長長的身影刻在被月色洗白的地上。

影子是很奇妙的東西,兩個人隔著一方石磨,影子卻你中有我地糾纏著,有時候山谷的風躡足而上,將他的發吹落她的肩。

那些默默又脈脈的夜。

那些無言的表達和隱藏的拒絕。

她知道他是這山上的軍師,她知道他在十字坡包子店喝了一個月她的豆漿,她覺得他是沖著文臻而來,但是當他求見文臻的理由,卻是那彷彿玩笑般的求娶顧大哥。

那時候她覺得,不過是一個接近的理由,輕飄飄不夠莊重,自然也不夠放在心上。

到後來她依然是顧大哥,他是軍師蕭離風,他人每夜花前月下,她和他在花前月下推磨。

推到後來推出了默契,他停下她便知道他要添豆子,她抬眉他便知道今天的豆漿夠了。

有時候她坐在一邊,看他推磨時微微起了汗,便好笑地想,好歹也是土匪窩裡的大土匪,如何這般不濟。

有時候她在發獃,那些汗便漸漸凝成滾圓的一顆,順著光潔的額緩緩地流,流過同樣光潔的頰,秀挺的下巴,再順著那一道英秀的弧線,流過尖銳清晰的喉結……

她總在那時候倉皇地收回目光,而他似乎沒有注意,卻在她一低頭時微微一笑。

她至此便會及時遞帕子過去,他也不客氣,並沒有指尖相觸的旖旎,也沒有目光相對的含羞,彼此都自然從容,從容到她有時會恍惚,覺得這樣的日子從來便有,以後也有,像一對普通夫妻,在紅塵里染滿身煙火氣,無需言語,便知道彼此會這樣相攜著長久地過下去。

然而隨即她便知道這是虛妄。

她是過客,是敵人,是青山那一頭流水裡的舟。

那些月下磨前的光陰,不過是脈脈流年裡最不可留的一截。

後來她便有點生硬笨拙地打破了那默契的沉默,開始說些無根無萍的話。

他眼底似乎有些失望,但依舊微微笑著,也順著她的話來說,她卻又發現,他天生玲瓏,便是不咸不淡的話題,也能給他說得妙趣橫生,靜夜裡那些言語如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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