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百三十三章 你為何蓄意親我?

周沅芷眼睛張大,微微茫然。

林飛白眼睛上翻,接受不能。

額頭上微軟的觸感鮮明,他覺得自己的汗唰一下都縮回體內了。

那一處竟然開始灼熱,他像被扎了一下猛地向後一退,他還是趴著,猛仰之下,腰骨都因這大力發出嘎吱之聲。

然後他看見周沅芷的臉,慢慢紅了。

這大家閨秀,臉紅也和別人不一樣,那一線紅從眼下慢慢漾開,一片胭脂桃粉色,像孤鶩翅尖上牽著的一抹落霞,點染最嬌艷的西山茜草,遙遙掠過如秋水的明眸,在晶瑩如玉的額角婉轉地收束。

讓人想起蓮塘里風過亭亭俯首的荷。

可這朵一低頭不勝溫柔的荷,說出口的話卻像那亂擺蓮尖的風,把林飛白刮的鼻掀嘴歪。

「林侯,你為何蓄意親我?」

林飛白:「……」

他有點艱難地想,為什麼這句話每個字都懂,組合在一起就讓人沒法明白呢?

為何周大小姐看起來規行矩步,時時刻刻都可以推出來作為大家閨秀操守準則典範,干起事說起話兒來卻這麼瘋呢?

他恍惚想起,好像第一次知道這位大小姐,就是因為她率全建州小姐追星追出海來著。

「我……」周沅芷泫然欲泣,「我還沒議親……」

「我沒有,我不是,我只是……」林飛白的「拒絕三連」還沒說完,帳篷外忽然起了雜沓的腳步聲。

不是周沅芷的貼身護衛侏儒,侏儒的腳步聲很輕。

一個男子聲音在外道:「周大夫在嗎?方才營中出現刺客,正在逃逸,我等奉統領命,在營內搜查,請周大夫迴避一下。」

周沅芷方才眼中盈盈欲滴的淚水瞬間就沒了,那把嬌滴滴的嗓子也沒了,十分冷靜地伸手一按,將聽見聲音肩頭一聳就想起身的林飛白按住,道:「別動,我來。」

隨即她伸手一扯,將一塊黑布蓋在林飛白身上,順手拿起桌上的兩塊黑色的石頭,用力一摩擦,帳篷里頓時多了一種腥臭難聞的氣息,那味道熏的人眼前發花,腦海中能頓時聯想到一萬種最可怕的毒藥。

周沅芷戴起一邊的斗篷,捏著鼻子一臉嫌棄地走到帳篷口,道:「好,各位軍爺,不過小女子這裡正在試藥煉藥,略有一些不妥氣味,這氣味可能對身子也有些不好……」說著掀開帳篷。

帘子一掀,那氣味衝出,將毫無準備的眾人熏得齊齊往後一退。當先一個將官臉色難看地看著周沅芷,心想這位嬌滴滴的女大夫又開始玩她那些亂七八糟的葯了,上次有人想要看她的臉闖入帳篷,生生被熏暈了現在還在吐呢。

林飛白趴在地上,原以為周沅芷不會拉開帳篷,畢竟就這麼點大地方,拉開了一覽無餘,一塊黑布哪裡擋得了?想要掙扎躲藏,偏偏能動的只有一隻手,心急如焚,後背傷口又開始火燒火燎的痛,只得咬牙忍著,一隻手緊緊攥住自己的劍。

他聽見那幾人站在帳篷口,因為這毒氣一般的味道不肯進來了,就左右探頭看了看,隨即道:「咱們也是例行公事,姑娘是咱們統領的救命恩人呢,怎麼會窩藏刺客?打擾了打擾了。」

腳步聲遠去,周沅芷放下帘子,長出一口氣,快步過來,掀開黑布,林飛白頭頂一亮,正對上她分外閃亮的眼睛。

想必也是被臭得不輕,她整張臉都微微皺著,卻並不難看,一朵花兒因風楚楚大概也就是這模樣。

林飛白心中詫異,那幾個人又不是睜眼瞎,怎麼就看不見地上那起起伏伏一個人?但他轉動眼珠四面看看,才發覺這帳篷的地面是處理過的,他所在的半邊被挖得塌陷了下去,又堆滿了東西,很容易造成錯覺,別說夜間,就是白天從帳篷門口看進來,很可能也只是看見地面上掉了一塊黑布而已。

他心中暗贊周沅芷的聰慧,周沅芷走過來,將他扶起,道:「走吧。」

林飛白看著她,周沅芷道:「殿下派給我的護衛方才告訴我,營中走空了一大半,范不取和眾位將領大多不在,顯然已經悄悄出兵了。我們留在這裡一來已經失去了作用,二來容易夜長夢多。范不取一定會留下一部分士兵來看守大營,也會不斷巡察搜索,一旦被發現,我們還是有危險。」

說罷她便去扶林飛白,林飛白單手撐地,硬生生把自己挪開半尺,有點艱難地道:「你那兩個護衛呢,讓他們來應該方便一些。」

周沅芷也不生氣,寶相莊嚴地笑笑,喚那兩個打扮成小丫鬟的護衛進來,那倆人身量極小,扮成孩童倒也靈巧逼真,但是用來背身高腿長的林飛白,實在有點為難,兩人合抬倒沒問題,只是林飛白覺得這也太誇張了些,可能走出帳篷就得被逮住了。轉眼一看周沅芷也在笑,不由又一陣難捱的尷尬。

周沅芷一笑便收,走過來道:「我並不是纖纖弱女,自從上次海上遇險,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有強身健體,也有隨著府內教頭學些粗淺功夫,別的不行,林侯的分量還是擔得的。」說著也不容林飛白再推卻,將林飛白背起。

林飛白緊緊閉上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敢看她還是不敢面對這樣的自己。

周沅芷說得輕鬆,但終究是養尊處優大小姐,林飛白的重量剛上了身,便險些腿一彎,她身後的侏儒護衛機靈,立即一腳抵住她,撐住了她的身形。周沅芷站直身體,林飛白早已察覺,忍不住道:「周小姐,還是放我下來吧……」

周沅芷轉頭悠悠瞟他一眼,瞟得林飛白頭皮一炸,頓時忘記要說什麼話,隨即聽她不急不忙地道:「何必這麼多話呢?難道我身上不香嗎?」

林飛白:「……」

感覺自己好像又聽錯了。

再一偏頭看見周沅芷依舊寶相莊嚴,端莊娉婷,隨時可以入宮面聖的禮儀優雅,又覺得果然自己是聽錯了。

周沅芷吸一口氣,一邊想好歹撐住不然就辜負了自己這段時間的辛苦,也辜負了殿下難得的給她的這個機會,一邊道:「我這個帳篷位置有些偏,從後頭繞過去,能避開很多崗哨。」

林飛白含混地唔了一聲。

他能說什麼?他什麼都不敢說。

侏儒先溜了出去探路,打手勢示意無妨,周沅芷隨即步出,帳篷外月色晦暗,巡哨隊伍手中的火把光芒一閃一閃,還在遠處,侏儒一人在前探路,一人在後警戒,周沅芷背著林飛白走在中間,營地里可以明顯感覺到空蕩了很多,一路走過的好些帳篷都安靜無人,而光源漸遠。

此刻走在黑暗中反而令人安心。林飛白警惕不減,心情卻漸漸平復了下來,這時才感覺到身下女子的纖細柔軟,感覺到她髮絲柔軟而頸間肌膚細膩,像一團軟玉般近在咫尺幽幽生光,而香氣自發間項間逶迤,似有若無,像八月夜裡走在月色塗滿的山道,遠山深處一支桂花發出無言的邀請,尋那般幽淡而又濃烈的香氣而去,誤入荻花深處,以為邂逅山精野魅,卻原來流雲飛霞,天光正艷,瓊樓玉宇,神仙洞府。

他有點僵硬,微微偏過頭去,盡量避免任何的接觸,奈何她一番折騰鬢髮微亂,幾縷細絲隨著步伐動作不斷撩著他的耳垂,他讓了又讓,只覺得耳垂漸漸也熱了起來。

卻聽見周沅芷忽然悄聲道:「林侯,這是我第一次背人呢。」

林飛白:「……」

他算是發現了,這位端莊優雅的大小姐,一開口,每句話都讓人沒法接。

周沅芷也不要他接,又笑著柔聲道:「男女授受不親啊林侯。」

林飛白痛苦地閉上眼睛。

是啊,授受不親,您能把我從您背上扔下來么?

周沅芷側眸看他,忽然噗嗤一笑,道:「和你玩笑呢林侯。所謂事急從權,咱們也算半個江湖兒女,何必那麼拘泥。」

她一忽兒莊嚴端雅,一忽兒戲謔撩人,現在又玩英風豪氣,而林飛白只想逃。

話都給她一人說了。

周沅芷瞄一眼他蘿蔔一樣的耳朵,無聲一笑,收了眼底的戲謔和悵然之意,忽然輕聲道:「林侯,聽說當初文別駕和宜王殿下遇險,和你們失散,殿下受傷昏迷,文別駕也曾孤身背著他,在大山中跋涉。」

林飛白心中一酸,勉強嗯了一聲。

當初知道文臻那段經歷後,他便很是自責。責自己無能,早早受傷,令她被擄流落,生死掙扎,受了那許多的苦。自責里也有幾分不甘和鬱郁——她的掙扎奔波,窮盡心思,那一路全部的勇氣、智慧和力量,都獻給了自己那個死對頭。

不是不失落,不是不嫉妒,但也只能默默立在一邊,看那天上月,陰晴圓缺,不由人說。

周沅芷的聲音溫柔,像一道絮風,拂在他耳側。

「我很是羨慕呢。不離不棄,相扶相攜,多麼美好的情感。我之前總在想,文大人在背著殿下逃亡時,是何等心情。想必焦灼煎迫,度日如年。可今日我才明白,便縱那時焦慮無措,命運相逼,心內也必有一份安寧喜悅在,因為喜歡的人在,還在一起向前走,便是再黑暗,也是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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