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百九十四章 我,捨不得。

她僵硬著背脊,感受了一下,她現在勉強能行動,雖然施展不了武功,但自保手段還是很有的,且這裡是段夫人居住的內院,里外護衛三層,實在安全得很。基本上能驚動她,也就能驚動段夫人了。

既然沒有人被驚動,那對方就是此地主人或者客人,是得到允許接近的。

不是傳燈長老,是誰?

僵持著也不是個事,既然沒有第一時間動手,就暫時不會動手。

她緩緩轉身。

斜對面依舊是長廊,朱紅的檐角垂著的金鈴上都覆了一層白,天地萬物皆蒼然,只有那人一抹墨色鮮明。

風雪呼嘯撲入他衣襟,將他的腰間一柄玉笛上雪白的穗子吹得斜飛而起,他面容隔著距離隔著風雪漫漶不清,唯有一雙眸子如長天月明。

文臻看著他,忽然就忘記了一切動作。

恍惚里無名青山深潭水碧,又轉為火山深處赤紅岩漿如煙花噴射。

生死原來不過是一場戲,再見便是當世也如隔世。

她望定他,半晌輕輕道:「唐先生。」

對面唐羨之似乎微微震了一下,又似乎只是一片雪花落在他肩頭。

文臻回到長廊上,平靜地拍掉身上的雪,唐羨之一直在注視著她的動作,手指微微動了動,但最終站著不動。

文臻拍完了身上的雪,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已經換了往日笑容。

說出的話卻並不柔和。

「羨之,你今天來,是要向段夫人揭穿我們嗎?」

她換回了往日的稱呼,唐羨之卻並沒有露出喜悅的神色。

文臻這種人,一個稱呼在她那裡也是百轉千回,第一句是態度,第二句就是對戰了。

「如果我說是呢?」

文臻有點詫異。

她發覺唐羨之的聲音有點問題。

他可以擬音,但這次不像是擬音的問題,倒像是聲帶受了什麼傷還沒恢複,帶著一點嘶啞,在這午後迴旋風雪裡,沙沙的,反倒更多一分誘惑的意味。

看來燕綏那一擊很重。

對面,隔著風雪,依舊可以看出唐羨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文臻沉默了一下,依舊彎起眼睛,「是或不是,都是你的自由。」

「就這麼無所謂嗎?」對面的聲音並沒有被風吹散,「包括對我這個人?」

文臻眉頭微挑,唐羨之,真的有點不一樣了。

以前他並不會如此咄咄逼人。

「這不是無所謂,這是無奈。」

「那麼,不怪我嗎?」

「怪你什麼呢?怪你曾經救我一命嗎?」文臻笑了。

但唐羨之已經不停息地問了下去。

「不怪我昌平城外擄走你?」

「不怪我在你們出天京後以毒菇讓你中招?」

「不怪我在你初進宮的那一日吹簫引齊雲深發瘋攻擊你?」

「不怪我在你當初被燕絕接進京路上派人在驛站刺殺並陷害你?」

「不怪我當初無名山下曾經想要殺你?」

……

風雪在這一刻都似乎停歇,文臻睜大眼睛,不明白何以現在他竟然說出這一堆話來,她原以為,像他們這樣的人,很多事,一輩子都要悶爛在心裡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呵呵笑了一聲。

「感覺你還沒說完,比如驛站吃鴨翅那一晚,你沒動殺機嗎?比如無名山潭水初遇那一霎,你不想殺我嗎?」

「呵。」對面,唐羨之也輕笑了一聲,「你果然都知道。」

文臻有些怔忪。

是啊,都知道。

當初無名山下潭水初遇,她抱了他的大腿,當時隔著水波見那仙人風姿,其實,她是有過一絲春心萌動的。

畢竟那人溫柔似水,風采如仙,能滿足這世上所有少女思春的幻想。

但是那一絲旖旎心思,很快就被現實的棍子給敲碎了。

無名山看似鬆散,其實戒備森嚴,聞家的護衛進入之後立即被滅口,她也險些被殺,很明顯有人在此有秘密並不允許人撞入,那麼,唐羨之何以能在那裡安然洗腳?

除非他就是那個在無名山有秘密的人,是主人,或者就和她套出來的話一樣,是和主人有約的人,所以那兩個追殺她的護衛才沒有為難他。

當時隔著潭水,看見那兩人似乎問了唐羨之什麼,隨後走開。並不是很熟的模樣,那他就是和主人有約的另一方。

和人在那人跡罕至的山中鬼鬼祟祟密會議事,然後被她闖入。

她其實並沒有發現什麼,但是對方卻認為她知道了什麼。

對方要殺她滅口,他卻留了她一命。

不是因為憐惜或者喜愛,唐羨之絕不是為了美色就忘記正事的人,何況她也沒有多少美色,她還沒他美。

他只是懷疑她身後另有指使,想要再仔細觀察,順藤摸瓜罷了。

畢竟當時燕綏也在那附近出現過。

她下山時,覺得風驚草動,心神不安,為此不得不自己回了聞家,其實並不是她敏感,是當時確實她在被跟蹤,稍有不慎,一條小命便被了結。

從一開始,故事便並沒有那麼美好,以算計、懷疑、殺戮開端。

又憑什麼期待美好的結局?

再後來,驛站也好,宮中也好,很多事當時蒙昧,但有了那樣的開端,事後再倒推,也不是什麼難事。

但她沒有怨懟過。

立場不一,不論對錯。她無心撞破,而他殺人滅口,如此而已。

所以當九里城他出手為她擋下殺招,她是詫異的。

之後她便也幫他解了圍,算是救命之恩的回報。

在她心裡,恩怨從這一刻單獨計算,之前的,她便不想計較。

後來他的所有給予,她也感激。

哪怕那溫柔表象下難掩強取豪奪的意味,她也不去多想。

然而終究是不能再喜歡,終究給不了他想要。

他害過她,也救過她,甚至一邊害她一邊救她,恩怨糾纏,矛盾糾結,是非難斷。到得最後,只能一別兩寬。

雪花將他烏髮點染微霜,他的肌膚比雪更白,那雙眸子寧如靜水深若長淵,通往神秘幽冥的另一邊。

「我早就知道了。如果真的怪你,大概早就分道揚鑣。可能你死我活的拼殺,還要來得更早一點。」文臻輕輕吹走一片撲面的雪花,「羨之,我有我要守護的一切,你有你要捍衛的家族。這是彼此的宿命。在這樣宿命的安排下,一切行為都沒有對錯。」

「沒有對錯,就只能從心而行。因為你,我和燕綏險些喪命,所以燕綏還了你一刀。你今日如果去向段夫人揭穿我們的身份。而我,也一定用盡一切辦法來阻止你。」

「你如何阻止呢?」唐羨之的笑容並不含譏諷,只帶著淡淡的冷和倦,「你覺得現在還有什麼手段能攔住我嗎?」

文臻搓了搓凍得冰冷的指尖,「當然有。比如,我手裡有一封你寫給問葯長老的信,內容是你和他密議如何以天星台實驗的理由騙取易勒石信任,趁機戕害易勒石身體,令他於不知不覺間中毒,神智昏聵,倒行逆施……你猜,段夫人會不會信?你再猜猜,段夫人如果看見這封信,還會相信你對我們的揭穿嗎?」

唐羨之的眼光落在了她的手指上,聲音聽來卻是平靜的,「文臻,你覺得隨便捏造一封信就能讓段夫人相信那是出於我手嗎?還是你以為……」他忽然笑了笑,微帶譏誚,「當初我在一號院給你留下的信箋上的私印,可以拓印偽造印章來對付我嗎?」

「不不不。」文臻搖頭,「你唐羨之何許人也?就算待我不同,怎麼可能把涉及你們唐家安危的個人私印就那樣明顯地留給我?你真正的標記……」她輕輕一笑,「不是在那玉佩里么?」

唐羨之不說話了。

半晌,他道:「文臻,燕綏何德何能擁有你。」

文臻笑,「我又何德何能得人喜歡。」

「我不後悔擄走你。」唐羨之笑了笑,「文臻,你這樣的女子,和你同行便罷了,如若不能,也絕不可留給對手。」

「所以,你改變了主意,想殺了我嗎?」

一陣死一般的寂靜。

天地間唯聞風雪怒吼之聲。

良久,一直垂著眼睛,卻捏緊了手指的文臻,聽見他輕輕道:「我很想。但是我……捨不得。」

心上仿若被天降的雪團重重一擊。

一霎間涼而微痛。

她抬起眼,便見朱廊九曲,雪落重檐,天地在一片混沌中仿若要歸入寂滅,而那墨色人影,不知何時已經淡去。

迴廊里只留一片未曾覆雪的濕潤。

闌幹上零落半片殷殷紅梅。

……

文臻一直沒有動彈,指尖上一根金針,慢慢縮了回去。

她出了一點汗,後背此刻很涼。

方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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