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百三十七章 萬事都有媳婦頂

太監的傳報聲穿過大殿直抵殿下,早就在那等候的姚文邕被那尖細的聲音刺得膝蓋軟了軟。

仰頭看百級漢白玉階梯一路直上如入雲端,金殿於青天直上巍峨煌煌。

這是他朝思暮想的神聖之地,無數次夢中以足丈量景仁宮水色的金磚,到如今終於有機會見那皇家天顏,他心底卻湧上一陣又一陣顫慄。

事情怎麼到了這個地步,他依舊還在恍惚中。

當日烏海之上,殿下叫他滾,讓他自己去救妻子,他不敢,眼看著妻子沒入那一片深紅的海域,之後渾渾噩噩,在風雨中被接上朝廷的船,回了漳縣,本想就此把這事情矇混過去,誰知道烏海之事引起朝中軒然大波,老丈人知道他也攜帶妻子去了,再三去信詢問安危。他無奈之下,只得和自己叔叔說了,當然不敢說當時發生的事情,只說燕綏不肯救導致林氏死亡。叔叔勃然大怒,正好他漳縣任職期限已滿,叔叔便命他回京述職,順便活動一下新職司,他也便上京了。

上京之後才知道叔叔有意彈劾燕綏,並要他做個證,好藉此在諸位大佬面前博一個好印象,謀個合適的職位。

姚文邕哪敢對上燕綏,吭吭哧哧不肯,眼看已經引起叔叔不滿,而且老丈人得知他上京,前來詢問,他才不得不把林氏已死的事情說出來,這種情況下,自然也只能把責任都推給燕綏文臻。

林俞就是個讀書人,家中只這一幼女,聽聞噩耗晴天霹靂,當即拉著他要上殿叩閽告宜王,姚文邕到了此時也已經沒了退路,今日便只得站在了這裡。

此刻聽見傳召聲如傳自天上,仰望高處日光刺眼,心中凜然的時候也不禁下定了決心——既然已經逼到死角,也只能拚死一搏。

反正當日之事也沒有人證,也沒有人知道林氏到底為何而死。

他進了殿,也不敢多看,順著姚太尉的指示,俯伏在階下,將當日之事又說了一遍。當然,這個版本里,自然他和妻子只是無辜的客人。這人是姚家難得的讀書種子,口才很是不錯,將當時船被撞斷時候的天崩地裂,眾生哀嚎,海上歷險,暗鯊出沒,渲染得驚險曲折,令人屏息,便是連文臻聽了,都覺得僅僅就他的描述來看,此舉實在是倒行逆施,反社會反人類的典型行為。

姚文邕之前已經推演了很多遍,自覺這說辭沒問題,說完了心也定了,忍淚磕頭,不發一言。

他如果哭著喊著要求皇帝皇后申冤,一來場合不對容易被人攻擊;二來此刻的隱忍反而更能打動人。因此很多臣子都露出了同情之色,但一時還沒人敢開口。

燕絕忽然嘿嘿一笑,道:「三哥,這事兒做得不怎麼地道啊。還有,文大人,你在這事情里諸般表現,也愧為人臣啊!」

這話一出,便有人接話道:「確實。文大人,此事你當有個交代才是。」

頓時還有一批臣子附和——除了有明顯立場的,彈劾燕綏的主力軍以御史居多,畢竟這是御史的職責,且御史風聞奏事,彈劾無罪,是相對最不畏懼燕綏的人群。

御史們知道燕綏難啃,相反文臻倒是個很好的突破口,之前就聽聞這位文大人和宜王殿下頗有些不清楚,如今正好問個明白。否則一個廚子出身,又是女子的人,雖說對朝廷有微功,但這樣短期內一升再升,都升做一司主官了,實在也有些不像話。

御史好名,並不在意誰受寵愛誰強權,越是這種角色,啃下來越流芳百世,因此都飛快地蹦了出來,也忘記了這是皇后壽辰,笏板一伸,噴人的話兒便滾滾而出。

「聽說建州百姓是被文大人邀請上船的,文大人對此有何解釋?」

「撞船當日,百姓流離於海上,文大人當時在做什麼?」

「文大人和姚大人一殿為臣,和林氏同為女子,不曾想竟然如此狠心,任林氏歿于海中。如此心性,怎可供職朝堂?」

「是極。裹挾百姓於前,不思拯救於後。如此罪責,理應追究!」

景仁宮又吵成了菜市場,到處充斥著鄙棄的言語和憤怒的眼光,林飛白好幾次要走出來,都被文臻拉住,直到他們自嗨的話題進入了商討如何對她處置的程序,她才上前了一步。

這一步,便讓所有人自動歇了口。

一直沒有說話的單司空和李相,對視了一眼,眼底微微讚賞。

不管事情真相怎樣,最起碼這小女子的養氣功夫一流。這是她第一次上朝,換成尋常人,比如那個已經做了很多年官的姚文邕,在這樣的場合都戰戰慄栗,更不要說第一次上朝就要面對群臣攻訐,狂風驟雨。

換成別的新人,要麼兩股戰戰,要麼沉不住氣早早辯白,那就會迷失在御史的伶牙俐齒風暴中,到最後免不了被人牽鼻子走。

等到所有人說個盡興,再從容出面,確實是能瞬間主控場面,但,在這種情境下,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呢?

李相悄悄對單一令道:「殿下以福壽膏換司空扶持這丫頭,司空當日還不樂意,如今瞧著可值得一扶?」

單一令捋須一哂,「是非且不提,但這份心性,殿下倒也沒虧了我。不過……」他悠悠道,「且看今日,她要如何脫了這是非罷。」

……

文臻上前一步,直到確定吸引了眾人目光,大家都收聲了,才笑道:「今日這一場面,何其熟悉。彷彿前些日子為人慶生,也發生過一次。」

眾人都一怔,隨即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宴請並為步湛慶生那一次,當時遭遇陷害,被千夫所指。

眾人面面相覷,都明白這句話的雙關意思了,這不是暗示並警告今日之事很可能和那日國宴情形相似,小心翻轉打臉嗎。

燕絕的臉色更難看了,道:「你是在暗示有人陷害你嗎?烏海之上落海的數百百姓都是在陷害你和三哥是嗎?」

「殿下啊,」文臻笑眯眯地看著他,「您的思路真是廣闊。怎麼會有人陷害我呢?就好像當日國宴之前有人先給步世子灌飽腹茶一樣,那怎麼能叫陷害呢?那不過叫更進一步考驗啊。」

燕絕好像被針刺了一下,瞬間收聲,叉著腿不說話了。

眾臣:「……」

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文臻後半句話,已經笑吟吟又接了下去,「……所以今天的也不叫陷害,叫栽贓撒賴。」

「……」

林俞看樣子要跳起來了,被姚太尉一把架住,其餘眾臣臉上神色五顏六色,忽然都覺得,傳說里這位和宜王殿下關係不一般,現在看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看起來溫溫柔柔嬌嬌小小的小女子,說起話來棉花里滿滿的毒針。

燕綏今日依舊是不說話,但今日的不說話又和以前的不說話不一樣。像個老農一樣穩穩站在那裡,腿微微叉開,雙手攏進袖子里,眯著眼睛,渾身都散發著吃軟飯漢子一般的滿足愉悅懶散氣息。

萬事都有媳婦頂。

管他朝堂攻訐急。

真好。

半晌,皇帝才終於開口,「文臻。好生說話。有什麼冤屈便說明,不必如此拿人戲耍。」

「是。臣不敢輕浮,實在是氣不過某些人信口雌黃顛倒黑白。」文臻向上一禮,道,「罪名既有二,臣便一一辨明。先說烏海撞船以致百姓傷亡一事。」她從袖中抽出一道奏章,一旁的太監便上來拿。

「陛下,這是建州刺史周謙的密奏,委託臣遞交御前。其實也不能算是密奏,畢竟同樣的內容,周刺史也寫了一份,應該已經經由驛站抵達天京,只是不知道為何,那份奏章,似乎並沒有被應該看見的人看見。」

一旁,李相怔了怔,偏頭吩咐了身邊一個文官,是中書省的秘書,那人匆匆去了。

過了一會回來,搖了搖頭,李相臉色便不太好看了。

很明顯,周謙專門寫給朝廷彙報此事的奏章,並沒有進入中書省。在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的失蹤了。

文臻譏誚地笑一下,道:「臣對此也做了準備,因此請周刺史寫了兩份,請陛下娘娘和各位大人閱覽。」

她早就知道這朝中有暗流,對燕綏有利的可能會被卡,所以做了兩手準備。之前提醒燕綏不要急著舉薦周謙,也是因為她擔心回京後燕綏可能遭到彈劾,建州刺史是此事的重要證人,如果燕綏已經舉薦了周謙,就會被默認為燕綏門下,那這個證人的證詞可信度就會大幅降低了。

皇后向來是謹守本分不涉朝政的,聞言只笑著點點頭,不對那信張望,太子望著那信,臉上的微笑略略淡了些。

皇帝簡單看完,便命下去傳閱,眾人從單一令往下,依次傳看,除了幾個城府特深的老臣之外,大多人神色詫異,傳到姚太尉的時候,他皺眉草草掃了一眼,冷笑一聲,傳到林俞時,他跪在地下,梗著脖子不看。

鼎國公厲響在什麼時候都要發表評論的,看完便大聲笑道:「原來也沒什麼百姓傷亡啊。說得這疾風驟雨的,嚇死老厲。」

文臻道:「當日烏海之上,因為唐家船隻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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