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死亡 第二十四章

我站在卡爾萊布涅克特街上,伊蓮娜和艾瑪就住在斜對面的一棟房子里。

再過不久,新時刻即將來臨,我指的不是新一年的開始。

是我的新時刻。

馬瑞克的話,還有他對我耍的詭計留下了痕迹,但是都不符合他的期望。

完全相反。

就算我有勇氣換新髮型,取得新證件回到這座城市,走在這大雪覆蓋的街上,感覺卻已經全然不同。

我依舊愛萊比錫。為了看那些雕像最後一眼,我漫步走過民族大會戰紀念碑,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那是我最後一次造訪我的心愛之地。沒有地方可以和莫里茲堡相比,多美麗的後院及小巷。

我想像萊比錫也許非常高興我離開。一百多年來,我在這座城市裡閒蕩,目睹它成長,部分毀滅,從廢墟中重生,房地產奸商炒作,然而它的特色、魅力依舊。我在這兒留下足跡,守護我的孩子,含淚殺人,咒罵命運。

馬瑞克想要引起我對新命運的興趣:讓猶大之裔重生。

一派胡言。

如果真是這樣,我得花費更多時間來掌控血族會,而沒有時間做研究或其他想做的事。而且我也知道,我作為學者的重要時期早已過去。

自從脫離猶大之裔後,我只停留在理論領域,局限在與當代有智慧的人的信件往來,沒有人會知道,有許多名人的發現及發明是通過我從遠方協助獲得的。我始終保持沉默,並且要求所有人允諾,讓我在暗中存在。就如字面的意義。

我也不再使用特殊能力。所有讓我想起席拉那段日子的東西,都被我拋棄了。

這真如馬瑞克所堅稱的,是個錯誤?

一輛巴士靠近我疾駛而過,臟污的雪泥飛濺到我大衣的衣擺上,我輕聲咒罵,趕緊從路邊倒退閃開。我最好還是留意眼前,不要讓思緒飄遊在過去。

我觀察一個男人,他的手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在雪未清除乾淨的路上散步。他對著她微笑,小女孩興高采烈地從這一小片雪地跳到下一片,一腳踩進雪堆。

馬瑞克從來不曾了解我。我尋找的是生活的和平、寧靜,以及做人的使命:將我那被人搶走的孩子養大。在與維克多的父親偷情後,我才辦到。

今日,回首從前,感覺自己那些年的行為愚蠢自私,然而心中有部分仍舊不後悔自己在這世上有了後裔。

不是所有人都成了惡魔和精神變態者;有些過著正常寧靜的生活,有些成了優秀的學者及科學家。真不可思議,天分會遺傳,不是只有缺陷。

我在冷風中挺直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當中夾雜純凈的氣息、廢氣,還有各種氣味。萊比錫有獨特的氣味,我會很想念這座城市……

PDA響起,我把它從大衣口袋裡取出。十點半,還有半小時就得出發了。

我要往西到大西洋沿岸,南布列塔尼的一個小村莊,我曾經藏身的地方。那地方和萊比錫不同,但是同樣獨一無二。

我期待坐在海邊,看著海浪,聆聽永不止息的浪濤聲。我將舔著唇上的鹽粒,品嘗自由,前所未有地親近大海。走進浪潮里慢慢消蝕,那將痛苦不堪,但是我想不到更好的死法。

永恆的大海將會把我溶解,不留痕迹。沒有屍體,沒有問題,我就這樣消失。

我打開PDA,點看上頭的名單,最艱難的任務擺在眼前。

我走向房子的大門,右手同時按了許多門鈴。當中總會有人為我開門。

我小心翼翼不弄出聲響,閃進大門,然後無聲地把門關上。一分鐘之後,我悄悄上了樓梯,到達伊蓮娜及艾瑪住的樓層。

或者該說:即將搬離的樓層。

她們正準備搬家,希望遠離佛利克,不再受他騷擾。

這讓我要辦的事容易多了。

鹽麵糰做的名牌掛在門框上,上頭還有兩個裝飾聖誕樹的小球,門上懸著懈寄生——和去年一樣。

馬瑞克威脅我,如果我不和他到貝爾格勒,要讓我的後代一個也不留。這威脅一點也不具有危險性。如果真的一個也不留,那是再好不過的事。

伊蓮娜及艾瑪是我最後的兩個後裔。和無數祖先一樣,生來就有可能成為吸血鬼。在動身到貝爾格勒之前狠不下心殺她們,但是現在……

現在走進去將她們的頭切下來,公平嗎?她們兩個沒有異常行為,天性和善。伊蓮娜非常有數學天分,有望成為傑出的科學家。但是正因為如此,另一個聲音告訴我,她可能明天就被公車輾死,然後從墳墓里爬出來成為現代的猛獸,引起大騷動,就像我當初一樣。

動手,理智命令我,但是良知保持沉默。它可能看到太多,於心不忍。結束過去,什麼也不要留。

我伸手按門鈴,鈴聲的旋律從門後傳來,接著我聽到快速的腳步聲。門開了,我看到伊蓮娜水靈靈的眼睛。

看見我,她愣住了。「誰?」她身上穿著一件鮮綠色毛衣,黑色的緊身褲,腳上穿著帶老虎爪子的拖鞋,深棕色的頭髮結成翹在腦後的兩條辮子。

她是我的血親,一眼就可以從她臉上看出我們的相似之處。她的臉頰,將來長大會像她媽媽。

「你好。」我很友善地說,同時蹲下來。我感覺聲音有些沙啞。「你媽媽在家嗎?」

「在,要我叫她嗎?」她轉過頭。「媽媽,門口有一個阿姨,她要找你。」

「來了。」艾瑪從廚房裡大聲說。我非常熟悉這屋子的里里外外,從聲音可以知道她在屋裡哪個地方。紙張窸窣聲響,也許她正在為搬家打包碗盤。

伊蓮娜再次看著我。「您想做什麼?」

「想問幾個問題。」

她把門稍微推上。「我們不買東西。」

我微笑。「別擔心,是關於……」

門又開了,艾瑪出現。「有什麼事嗎?」她疑惑地看著我。

我慢慢站起身,艾瑪高我半個頭,就像今天大多數女人一樣。我那時代的人沒這麼高。「您好,卡可夫太太,我住在過去幾條街上,經常經過這裡,您窗子上的圖吸引了我,我覺得很好看。」我微笑著解釋道。「請不要覺得我煩人,但是您可不可以讓我近一點看清楚些?我向來喜歡動手做些手工藝。」

艾瑪鬆了一口氣,同時感到受寵若驚。我很了解她,我知道她會讓我進去。在這方面她真的太友善了。「喔,您差點就晚了一步,我們就要搬家了,窗上的圖也會跟著不見。」她輕輕把伊蓮娜推到一旁,好讓我進去。「請進,我可以告訴您是怎麼做的。」

我踏進門裡——這是我第一次不在她們睡覺或外出時走進這屋子。「謝謝,您真好。」在這麼熟悉的環境中活動要假裝是第一次還真不容易。我努力剋制自己不露出馬腳。

艾瑪帶我進客廳,客廳里飄散著聖誕樹及聖誕餅乾的香味。「請不要在意混亂。」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很靈巧地繞過到處疊起來的搬家箱子。她帶我到窗子前,拿下圖片,圖上可以看見一座塔樓。

讓我想起了磨坊。

「原則上這是剪紙技巧。」她開始向我解說,哪些層如何疊在一起,哪些輪廓要先畫,還有許多別的技巧。

我並沒有專心聽她解說。這是第一次與她如此接近,不必隱藏地注視她的臉。她的出身毋庸置疑。我的目光凝視她不斷開合的嘴唇,再到鼻子,然後是眼睛。我想像我解決艾瑪後,她閉眼死去的模樣。

我猛地點頭,右手放在大衣底下,假裝是撐著腰,手則緊握劍柄。

很快就會過去,我心裡答應艾瑪。你不會有感覺。我正在考慮是否先重擊太陽穴,讓她昏迷後才殺死她。我的子孫,源自我身上的許多代子孫……

艾瑪突然中止她的滔滔不絕。

「抱歉,奇怪,我總覺得我好像認識您。」她坦白說。

「我……我經常經過這裡。」我含糊其詞地回答。

她搖頭。「不,不知怎麼說……」她努力想該如何措辭。

伊蓮娜從頭到腳一直在觀察我。她兩臂交叉在胸前,站在我面前不斷打量。「你們倆長得很像。」經過深入觀察之後她開口說:「你們長得像姐妹。」

艾瑪先是驚訝地看著我,然後點頭。「就是!我剛剛開門就感到奇怪了。」

我極力保持鎮靜。「您有沒有聽說過一個理論,每個人在世界上的某處都有一個與自己相貌很像的人?」

她大笑。「是的,這個我聽說過。」她摸著伊蓮娜的頭,然後把她拉近自己。「但是還是有些不可思議,不是嗎?」她又補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兩個完全陌生的人如此相像,而且還住在同一個城市。」

我點頭,手仍舊緊緊握住短劍劍柄,以致發出嚓嚓聲響。我的腦子已經無法清楚思考。殺或不殺,殺或不殺。「的確不可思議。」我附和道,聲音聽起來真沙啞。我大聲清了清喉嚨之後好多了。

艾瑪更仔細地打量我,然後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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