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還是到山野林泉中去吧

麥子將黃的時候,燕趙大地忽然氣候異常起來,接連數日,不是狂風便是暴雨,氣溫一時猛升一時猛跌,熱一陣冷一陣,弄得人們無所適從,不得不怨天恨地。如此這般地折騰了多日之後,在一個黎明,一陣狂風捲來幾片濃雲,眨眼之間,競"乒哩乓啦"地下起冰雹,雞蛋大的,核桃大的,葡萄大的,冰球混著雨柱,撲天蓋地砸向大地。頓飯工夫,樹葉打光,稼禾打光,連飛鳥也死了許多;還有的地方村莊房舍被砸壞,人畜遭了殃......冰消雨停之後,曠野一派狼籍,男女老少臉上都蒙上了陰影。

有人說:"是天作孽!"

有人說:"是人作孽激怒了天!"

有人說:"世界到頭了,人該遭劫!"

驚天動地一場災,對於悶在京城東四五條鐵匠營私宅的徐世昌,並無絲毫驚動,他覺得自己早已在這樣的天氣中生活了。

下野的命運已經註定了,戀棧無望,賴著不走也不行,只有發出通電引退吧。徐世昌拿出文房至,要自己撰寫通電文稿--撰稿,對於一個老翰林來說並不難。可是,徐世昌自從去東北三省做了總督起,他就不用自己動手撰寫文稿了,幾乎都是由吳笈蓀為他代筆。屈指算來,疏遠文筆已經十六年了,再拿起筆,總覺得那麼沉。

通電擬好了,怎麼發出?徐世昌犯了難。幸好,有一個事先預定的,總統府要為駐英國公使顧維鈞洗塵的會議,徐世昌是要參加的,他決定在這個會上宣告天下。

那是6月2日,天依舊陰沉沉的,總統府的小會議廳沒有作過大的修飾,只在小桌子上擺好茶杯,衝上香茶,便算準備就緒了,與會的人員並不顯歡快,大都默沉沉地對坐著。徐世昌到來的時候--這是他最後一次走進總統府了--,人們還是恭敬地對他欠身、點頭。但是,大家同他一樣,臉上都罩著一層陰雲。

從英國出使歸來的顧維鈞,西裝革履,還是一派歐式打扮。他望著徐世昌,只見他是一身便裝--油綢的衫褲,光著腦袋,穿一雙圓的布鞋,手裡的手杖也不見了,活像一位鄉紳。這和他出國前見到的那副燕尾服、禮帽、手杖的新派頭相差太遠了。他心星一動:"大總統真的要退耕了!"

洗塵會是由新任內閣總理周自齊主持的,按照預定儀式草草完了。最後,徐世昌站起身來,他緩緩地對與會人員掃視一遍,然後說:"各位,卜五向大家問候了。"

與會人員發出幾聲掌聲。

"我今天來向各位辭行。"徐世昌臉上十分陰沉。"承蒙各位多年關照,使卜五有幸一切順利,今天......"他本來想著會有人出來挽留。有人帶頭了,再有幾人響應,也不失為體面。所以,話到這裡,他便停住了。當他舉目窺視大家的時候,沒有一人和他對視,池們都沉默著,一言不發。徐世昌恍然,"我的黃金時代真的結束了,不必自作多情了!"於是,他慢吞吞地拿出自己起草的辭職通電,轉身交給周自齊,說:"先念念吧,念後向全國發出。"

周自齊接過來,慢慢地讀著。開篇無非幾句官場套語,接下果,講了講"九國會議對中國的門戶開放、機會均等"的功績,丕有收回青島的"勝利",然後說:

比年以還,勞精疲神,茹辛忍辱,調護群才,而不蒙相諒;遇事退讓,而猶以為爭;不私一財,不私一人,而疑為虛偽。既已難苦之備嘗,天何權位之足戀......從茲隱處林泉,不復再問世事。

"通電"讀完,徐世昌再次起身,向與會人員鞠躬,然後,轉身退出。

回到私宅之後,徐世昌覺得還應該有一個公式性的"交待",以便了卻。於是,他最後一次以大總統的名義發布一項命令:

查大總統選舉法第5條內載,大總統因故不能執行職務時,以副總統代理之。又載,副總統同時缺位時,由國務院攝行其職務各等語。本大總統現因懷病,宣告辭職,依法應由國務院攝行職務。此令。

國務總理周自齊得到這個命令之後,也下了一道院令:

本日徐大總統宣告辭職,令由國務院依法攝行職務,所有各官署公務,均仍照常進行。京師地方,治安關係重要,應由京畿衛戌總司令督同步軍統領、京兆尹、警察總監妥慎辦理。此令。

回到私宅的徐世昌,坐在小書房中,猛然間覺得"一切都結束了"。望望自己的宅院,想想剛剛離開的中南海,再想想那些圍在左右打轉轉的熟悉臉膛,都感到陌生了,遠去了,傷感了:"北京,已不是久留之地!"他告訴身邊的男佣:"讓他們都收拾收拾吧,今天去天津。"

他又摸起電話,找到王懷慶,心神不安地說:"茂宣,我想今天就去天津。你安排一下可以么?"

"菊帥,我知道了。"王懷慶說:"你在家中等著吧,我會派車去接你。"

下午,王懷慶率領車隊、護衛來到鐵匠營。徐世昌一家匆匆上了車奔赴前門火車站--還有一點兒安慰,前門車站雖未發專列送行,畢竟還是掛了一個包廂。徐世昌站在北京前門車站的月台上,望著依舊陰沉的天空,轉身上車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南唐後主李煜,想起了李煜的著名詞作《破陣子》,於是他輕輕地默誦起來: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夢,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就在徐世昌匆匆離京,吳佩孚等新貴積極扶舊總統黎元洪複位時,中國紛亂的政壇,又出現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遠在浙江的皖系軍閥盧永祥,上海護軍使何豐林以及主張聯省自治的褚輔成、孫洪伊等,紛紛發出通電,反對徐世昌辭職,反對黎元洪複位。以盧永祥的通電最為有理有節:

徐總統冬電,藉悉元首辭職赴津,無任惶惑。大總統對民國為公僕,對外為政府代表,決不因少數愛憎者為進退,亦不容個人便利卸職任。雖約法上代理協行,各有規定,而按諸政治現狀,均有未合。即追溯民國往事,亦苦無先例可援。項城大故,黃陂辭職,河間代任期滿,系在國會解散,復辟亂平之後。以故新舊遞追,七暢不驚。今則南北分馳,四郊多壘,中樞尤破缺不全,既無副座,復無合法之國務院,則約法四十二條、大總統選舉法五條,代行攝行之規定,自不適用。乃僅以假借約法之命令,付諸現內閣,內閣復任意還諸國會,不惟無以對國民,試問此種免職行動,何以見重於友邦?此不得不望吾國民慎重考慮者一也。聞有人建議以恢複法統為言,並請黃陂複位,國人善忘,競有率爾附和者。永祥等反覆思維,殊不得其解。蓋既主張法統,則宜持有統系之法律見解,斷不容隨感情為選擇。二三武人之議論,固不足變更法律,二三議員之通電,更不足代表國會。此理既明,則約法之解釋援用,自無聚訟之餘地。約法上只有因故去職,暫不能視事二語,並無辭職條文,則當然黃陂辭職,自不發生法律問題。河間為舊國會選舉之合法總統,則依法代理,應至本屆任期滿為止,毫無疑議。大總統選舉法規定任期5年,河間代理期滿,即是黃陂法定任期終了,在法律上成為公民,早已無任可復,強而行之,則第一步須認河間代理為不法。試問此代理期內之行為,是否有效?想國人決不忍為此一大翻案,再增益國家糾紛。如此則黃陂複位之說,適陷於非法。以黃陂之德望,若將來依法被選,吾儕所馨香禱祝,若此時矯法以梏之,訴諸天良,實有所不忍,此不得不望吾國民慎重考慮者又一也。邇者,民治大進,今非昔比,方寸稍有偏私,肺肝早已共見。偽造民意者,已覆轍相尋,骨圯法自便者,亦屢試不清。孫帥傳芳刪電,"所謂以一人愛惡為取捨,更張不以其道,前者既失,後亂漸紛"云云,誠屬懲前毖後之論。顧曲形終無直影,收穫先問耕耘,設明知陷阱而故蹈之,於衛國則不仁,於自衛則不智。永祥等怵目橫流,積憂成瘴。夙有棟折榱崩之痞,敢有誰斂手之心?臨崖勒馬,猶有坦途,倘陷深淵,駟追曷及伏祈海內賢達,准法平情,各抒讜論,本悲憫之素懷,定救仁之大計。寧使多數負一人,勿使一人負多數。永祥等視力之所及,以盡國民自衛之天職,決不忍坐視四萬萬人民共有之國家,作少數人之孤注也。

這個通電,表明了皖系的態度。然而,說話的人畢竟人微言輕了,雖然"情真意切",卻極少有人贊同,更不能說動大權在握的直系首領,他們依然按步就班地趕走徐世昌,要扶黎元洪上台。

尤為奇妙地是,在盧永祥通電的同時,黎元洪門下多年的政客張耀曾,也步其後塵發了一通相同內容的通電,雖側重對黎元洪而言,但仍認為(再捧出黎)與法不協。為此,黎元洪還急忙發了一個通電,表明自己"蟄處數年,思過不惶,敢有他念,以速官謗。"並且以"才輕力薄,自覺勿勝"為由,推辭復職。

可是,當今之中國是曹、吳之天下,曹吳要做什麼,誰敢阻攔?天津英租界內的咪哆士道,一幢別緻的洋房,那是辭去總統職位的徐世昌的新居。68歲的徐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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